攝影:梁寒衣
一個身影,無上澄美
——徧界大悲的《普門品》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妙法蓮華經》第二十五品,簡稱《普門品》
——梁寒衣
人們盡可以將《普門品》依文解義,依著文字皮表,
解讀為獎勸童蒙、接引初基,至為通俗、淺易的入門經典。
然而,所有「持名念佛」的終極,皆指涉向「實相念佛」,皆藉由一佛、一菩薩名號的開始,
而匯入修行的實際,乃至整體生命、彼我無二的合一。
如此,不滅卻內在的三災,則無以袚除外在宇宙、世界的三災;
不息止內在的八難,則無以拔度外在的八難。
所有觀世音的修煉,皆從「度一切苦厄」而來──
度「內、外眾生」、人性的一切焦煎、燒燃、荼苦、無明,
而曉了涼寂撫慰,安澄空明之道。
一個摹本,流灌三千大千世界,
每一孔竅,每一性相,每一面孔,每一足肢──凡以心眼,
追隨、臨摹、雕刻著他的心行、悲智的,俱是他。
皆將於微如朝露的薄軀內,映現無上悲美的金身。也將成為千百億化身的一尊。
觀音讚
一翦荷芰映素衫
烈焰閻浮等畫觀
雪面赤足男作女
慈心之下鐵丈夫
──寫於公元二○○三年二月初十九,觀音聖誕
歷涉行來
有一個身影長佇胸中。
一個身影。白衣清揚,眉目專澄。寂止的面容靜如落雪。
一個身影。無上澄美。
焚煬宇宙的劫火因之息滅。
欲愛之河為之枯涸。
人性無明之黑風由是而停息。
刀杖、死亡、牢獄,逢之而消殞。
怨賊、惡鬼、羅剎,聞之而摧碎。
一個身影。楊枝浥翠,竹影婆娑,涼蔭三千世界諸般炎惱。遮止有情一切怖畏。
淫欲,瞋恨,愚癡……生命所燃燒、憤憒、痛楚、恐懼的,皆依之而遠離,而洗滌、除滅。
僅要呼喚他的名字。
一個身影,蒹葭獨立,行過霪雨,行過閃電;行過烈焰炙烤的長夏,也行過萬山呼號的冬日。我在凜如冰窖的禪室照見他,也在纏結的勞務、糞掃間瞥見他。
幽然微行的山徑是他,渾白蒼茫的嵐霧也是他。
野草、芒蒺、塵垢、汙坌,都是他。
一個身影,赤足跣趾。
深密卷藏心窩地帶,延伸眉眼四肢。
凝眸、頷思,皆望見!念念思惟,俱是他!
舉手、下足,徧覆蓋。
十二個春秋,嘩然滅逝。人際滔流,侵吞蝕捲,有時獰惡,有時暴亂、黑迷……
也僅是把緊刀斧,把緊雕刀、鉗鎚,以拙匠素樸、專寂之心,一刀一斧,向內向裡,深行鑿刻。
想像一個形象。模擬一個形象。烙印,深鑿,研塑一個形象──
如彼形容,
如彼心目,
如彼髓腦。
臨摹──雕刻。雕刻──臨摹。
鎚鎚鑿鑿,臨照深細,下刀謹嚴,無敢怠忽──
唯恐失卻無上的圖本。
●
是了,一個圖本,是男性,是女性。是一切性,一切人。
是孩童、老人、青年,也是少女、婦人、老嫗。
是牧師、神父、修女,也是丈夫、妻子、兒女。
是政治家、史學家、藝術家,也是經理、秘書、製造商與從業員。
是老師、學生、醫生、看護,也是店員、菜販、家庭主婦與水電工人。
是權貴、豪門,也是升斗小民、販夫走卒、百家技業。
是法師、僧侶,也是普羅群生,已婚、未婚……
一個摹本,流灌三千大千世界,每一孔竅,每一性相,每一面孔,每一足肢──
凡以心眼,追隨、臨摹、雕刻著他的心行,悲智的,俱是他。
皆將於微如朝露的薄軀內,映現無上悲美的金身。
也將成為千百億化身的一尊。
是誰說的?集五百雙智眼,即成千眼,徧覺人世;攢五百雙悲慈之手,即成千手,徧拔濁苦。
普門,意味著大悲拯濟,無邊無涯──三千世界,每一分子,每一孔竅,每一含靈,人與非人,皆為心門,皆為閘口,皆為流注……施門大開,平等澤厚……
盡大地無一不是門──
凡以雕刀之手臨摹、拓印的,俱能於心魂深處,覓見此一長駐的身影──
白衣皓潔,悲如優曇。
與子偕行,
與子同一被蓋,同一唇齒。
攝影:蘇仁浩
千江有水
提筆書寫《普門品》竟感到至為深邃的默寂無言──知道,太深密卷藏於心窩的,則無法以世間的文字表出:此如「比干挖心」一般,究竟誰能輕易剖開心臟,以刀匕指陳出密密繚繞的血管、脈瓣?
瞭然,伯牙無聲,為悼子期;至靜的無言,來自無上的禮敬。
除卻摩詰的一默,真不知如何可說。除卻心心念念的頂禮,也不知如何來表述。
何以如此?──怕如古德所說「不念觀世音,焉知普門行?」─—欲解觀世音,除非口念心行,履證他的普門大智與無遮大慈。除非行者心目、心行,與之合而為一,始能識得觀音真顏。
心無觀世音,則絕不識其普門悲智。則一定對面不識,相偕蹉過。
相較於側重「因地」,修行本體的《心經》以及〈觀世音耳根圓通法門〉,《普門品》一向被視為是揭示觀音「果德」的作品,也一向被視為誘導童蒙,誘導初階的「起信」式的經典——唯其「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所求皆遂!但凡稱念其名,則可遠離一切風災、火災、水災、牢獄、戰爭、盜賊、饑饉、刀杖、毒害、災厄……生而為人,生命本能自為保存的一切威脅、恐懼、驚怖皆能遠離,所期願滿足的欲望、追尋、幸福──無論精神或物質的,皆可完滿達成。一部「吉祥」的經典,經文簡單、意涵淺顯,易讀易懂。任何俗世兒女,不避葷羶、淨垢,不揀凡愚、聰聖,不擇有罪、無罪,有修、無修……一旦稱念其名,則災劫頓除,福報自臨,所有願求悉皆如意完滿。
唯因其「普門」大慈,不擇、不揀,平等平等,普遍開放向一切有情;也如海潮般,晝夜不歇,應念應時,普遍應現、澤潤於有情。
他的悲音清鑑清圓,四無量(慈、悲、喜、捨)與四攝(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如是深沉、廣袤,以致卅三應身,隨類應現、隨機示顯──上至如來、羅漢、辟支,乃至種種高、中、下級的天王、鬼神,下至世間君主、王侯、百官、幕僚……種種出家、在家、男女、階級、角色、行業、身分……皆星羅棋布,普遍盈滿、普皆具現。是星光大道中的名流權貴,也可能是計程車司機或清潔婦。
一切相、一切形、一切類中皆能具現觀世音、洞照圓鑑,以耳聞、見聞、心聞,諦觀十界疾苦,十界欲願,撫濟拔贖,施予方便,施予善巧,施予無畏。無論世間,出世間、高蹈或低下,皆能圓滿,皆能果成。
他的別稱,又名為「施無畏者」。
……人們盡可以如是觀,將《普門品》依文解義,依著文字皮表,解讀為獎勸童蒙、接引初基,至為通俗,淺易的入門經典──唯其果德芬圓,大威無窮,大勢無際,由是,一稱其名、瞬即圓滿應現,正如天雷、巨雨,瞬間盈注、瞬間普澤一般。也如希異名香,一點即燃,香息迅即流播大千。依此,但凡所有「持名念佛」類的經卷──無論所念究竟是哪一尊佛、菩薩,皆可以視為流宣果德、曉喻童蒙的作品。因為方法、文字一定簡單,也一定老嫗、婦孺皆能曉了,且「稱名一句」就能日日修煉,眾願成滿、吉祥安樂。
然而,「果不離因」,芬嚴的花絮不離於種子、根莖。所有「持名念佛」的終極,皆指涉向「實相念佛」,皆藉由一佛、一菩薩名號的開始,而匯入修行的實際,乃至整體生命、彼我無二的合一。正如呈現絢爛的花朵,僅為誘引同觀者一併萌芽、播種;揭示藥引,是為了使人如法炮製、如法服癒。
觀察花絮,而不難推斷枝葉、種子、植物種類,以及施種、培育過程;循其果德,自不難明白其因地履踐──就這點,所有昭示的果德,都可以雙向雙觀,逆轉對流為修行的關捩、玄門。火災,意味人類人性種種瞋恨、燎燃的大火;水災,意味人類欲愛、見解、藏識的瀑流;風災,是無明所起的無盡黑風、闇行……如此不滅卻內在的三災,則無以袚除外在宇宙、世界的三災;不息止內在的八難,則無以拔度外在的八難。所有觀世音的修煉,皆從「度一切苦厄」而來──度「內外眾生」、人性的一切焦煎、燒燃、荼苦、無明,而曉了涼寂撫慰,安澄空明之道。
眾相如花,卅三應身是所有的開始,也將是完滿的花絮。每一有情,無論性別、身分、年齡、角色、行業……俱可以選擇成為他的「千百億」化身、應身的一身,摹刻觀音、模仿觀音,實踐篤行其聞聽之道、慈悲之道。由因地累積,因地功行,而花開澄滿;猶如滴水之聚霪池一般。無滴水的願力、滴水的投射,則絕無豐盈的池沼。
卅三相,是西天般若多羅所示予達摩的「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果滿菩提圓,花開世界起」。
是菩提心花的初種,也是將來花開的圓滿;如彼無二。
如是種,如是花,如是果。
果德的香息,僅為了召喚眾生自性的香息。只為了啟發彼我同體的智慧與悲慈。正如《法華經》中的富翁,為了啟悟逃離的貧子,而棄下金裝,身披蔽葛,與迷子一併偕行,一併除糞。諸般巧思,數變形象,僅為了「迷途的貧子」繼承如彼一般宏偉的家業。是血脈的傳承,志業、悲業、菩提大業的傳承。
施無畏者
自然,他的另一名號「施無畏者」,也提示了修行的意涵:不深證法性,空觀直澈,直揭到底,一個人永遠不可能是絕對「施無畏」的。不突破生死,體證「無生」,力掃「四相」(人、我、眾生、壽者相),以無我之智,徧灌一切行藏,一切人事、對待,行者所有的,將是有限度、有量尺、有疑慮、有遮障、有屏風的慈悲。一類需要「保護傘」──充滿了自保意念、得失計算,以及自我設限、防護的慈悲。有微細的自保,則意味著有微細的恐懼,微細空觀的不澈。有深巨的設限,即意味著深巨的畏怖,深巨的人我染執與恐動──因為,唯有一個人在深刻駭怕的時候,才須四下築起柵欄、圍牆,也才需要掩體、防空壕。
「施無畏」三字,甚簡,亦甚重。是行者須用大力道,豁然參悟,頭頭體證處。也是古德所云「一布施度,涵蓋六波羅蜜」處。
即若修證如阿羅漢,於《勝鬘經》中亦稱之為「有怖畏」者,唯因未能善體「無生之智」,仍視生死為實有,為火宅,而欲證涅槃。其所證的涅槃即名為「有餘涅槃」;有餘,意味著有設限,不到底,不圓澈、圓明。有餘處,正在其微細潛含的怖畏處。他們,是五百里路,僅走完三百里的人。
已斷貪、瞋、癡的阿羅漢尚且如此,更遑論有情界的諸多畏怖了,它們多如牛毛,繁如塵砂!從粗到細,從肉體、感官、物質的層次,到精神、心靈、意識所無能捕捉、了知的部分。人們罕能真正了解自身恐懼的範疇與深度。眾所周知,人們既怕菜蟲、毛蟲、蟑螂、老鼠,也怕巨大的毒蛇、毒蠍、老虎、獅子……乃至法官、律師、警察、惡棍——無論具體或抽象的!既害怕缺水缺電,也害怕匱乏聲名、金錢、文化、社會的定位與形象,以及愛與尊嚴的失卻……生存中的恐懼,琳琳琅琅,滿目烹煎。人類終其一生汲汲營營的奔逐,本質上,也僅是冀圖鞏固巢穴,鞏固自我,不為恐懼吞噬。
所有有形、無形的城堡、圍欄、警衛、護城河……都依之而構設。生死存亡如斯脆弱!不稱念觀音,不效行他的智慧、悲慈,與無畏,則難以徹底摧碎。
五觀五音
傳統上,姚秦時鳩摩羅什所譯的《普門品》,結束於「長行」部分,即深慕觀世音無極大悲宏願的無盡意菩薩,代眾生祈請,而解下頸上無價的寶珠、瓔珞,供養觀世音。觀世音謙不肯受。最終,於世尊勸諭下,憫念眾生,而接受供養,將寶珠、瓔珞又分為二分,一分供養世尊,一分供養多寶佛塔。直到隋時,來自北天竺的闍那崛多與達磨笈多,才追譯出原梵文本所有的全部偈頌,增綴於長行後面,成為今日《普門品》的風貌。
「真觀清淨觀,廣大智慧觀;悲觀及慈觀,常願常瞻仰。」我獨獨喜悅偈頌中所揭的「五觀」以迄於「五音」──「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的段落。優美的音節、文偈,恆如潮水,千折百繞,瀝響胸房;我在「西靈巖寺」拍岸的波濤、岩壁上,踅響過它澎湃的偉音,也在相思樹深靜的密林中,聆聽它拂掠胸臆,瀝瀝淅淅,微微悄悄,如一段一段,依風墜落的黃花;璨明標示向所行來的悲願。
在行腳時,聆著它,也在醫院、書房……乃至八方世界皆恍然藏著這樣一段音節、管弦,隨所在處,自然拂過,自然流注……如此熟悉、感動,而警醒!
總以為,「五觀」、「五音」全舉了「如來藏」因地果德,也涵攝了「大圓覺伽藍」、即體即用的成滿;觀音修行的風格、特質,法門與行門,盡攝其中。
真觀,清淨觀,是「空如來藏」,菩薩「內明」,出世智,與解脫智的淨皎。
廣大智慧觀,悲觀,及慈觀,是「大光明藏」,菩薩其餘「四明」,種種世間法、世間智,無量悲攝、無盡善巧、方便的融通。
五觀涵蓋了十法界,世出世法,真、俗二諦,一切現象法則的圓融圓貫。
五音如潮,晝夜不息,為其皎皎的特質與發揮。
若人能具五觀五音,則不具千手千眼,亦是觀世音。則糞掃汗垢間,亦稱為普陀。
這是僧問佛鑑禪師的:「普陀出世間,若人恭敬禮。如何是出世間事?」
佛鑑無準答道:「不離世間相。」
不離世間,所以卅二相,徧覆徧蓋,窮天極地,大悲普澤。
淨潔出世,所以真觀清淨,不著三有,流映千江,無所遮礙。
是了,一個名字,在我胸膉:那人一口吸盡千江,也釋入千江;柔融千江,也變現千江。
一個名字,心與慈俱,常念常住。
唯願偕行如是。
同一被蓋。
(本文出自《優曇之花》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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