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死亡?或出家?——這恍然是《源氏物語》的女性共同的命題。面對封建制度、男性霸權、豪貴威勢、一夫多妻的世相世態,女性在難以自主的情境下,出家,僅是保留最末尊嚴,不為凌辱、踐踏、污名、穢惡的唯一途徑與手段。捨此,便是死!女性們唯能選擇究底是「逃於死神的翼下」或「逃於佛陀的座下」?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參、叩本探源
三、人物造像
(一)女性形象:誠然,《源氏物語》中女性出家的何其之多!與光源氏有著情執愛染的女性們皆前仆後繼、紛紛出家了!「倖存者」唯數少數。如是,「藤壺」出家了!(她是桐壺帝中宮,貌似光源氏亡母,也是光源氏所一生慕愛、神美的女性完美形像)「空蟬」出家了!(此人如「春蟬脫殼」般,以一種殊獨而泠然的方式,掙脫光源氏的癡纏爛打。《源氏物語》中的女性多無姓名,故全依故事的情節、內涵、或所發生的場景命名,「空蟬」之名則來自於她遁脫愛情的方式。)六條夫人出家了!(本為絕色、奇才的美女,奈何苦戀源氏,冀圖壟占此浮游情愛;嫉恨所之,於活著時即已不知不覺「生靈」出竅,祟死的夕顏、葵夫人等諸情敵),三公主(為源氏最末娶的正室,卻因純真、不諳世事,而與正直的「柏木」產生出軌的戀情),朧月夜(原為「朱雀帝」,光源氏長兄女官兼愛姬,卻與光源氏情熱私通,伏下源氏謫放須磨,與「明石夫人」的相遇)等亦出家了!即連「紫之上」(幼時即因外貌酷似「藤壺」,而為源氏以計謀「劫掠」歸府,授予一切琴棋詩章,而成為源氏心目中另一優美、高越的女性典則)也逾越風俗常情,於「死後」完成了出家儀式。
前四十帖與光源氏情愛纏縛的女性如此,末後的「宇治十帖」,與光源氏的子、孫相戀的關鍵性女主角「浮舟」(名為「浮舟」固指涉她與情人的暗夜乘舟泊游,卻亦象徵她飄泊兩岸,於兩個男子「薰」與「匂君」間難以抉擇的狀態),最終亦削髮為尼。
乍看肖似皈命諸佛,且衍成長列,然則,「藤壺」的出家來自罪感、自咎與恐懼,她憂患夫君歿逝,新王繼位,於政權興替中、萬一醜聞揭發、之於太子(她與光源之私生子)所可能形成的負面影響,更懼怕光源癡戀不已地糾纏,將提前引爆此深密藏覆的秘密;出家,無異最后的「斷龍石」,斷捨了始終啃噬的罪咎與隱患。「空蟬」則由於夫君驟逝,昔日她可以嚴清推拒遠距離的源氏,卻無法隔斷近在眼前的繼子所生的覬覦、愛染之心,出家是她另一次的「脫殼」演出,只是這次脫得具象而徹底,變換儀容,好防護自體的貞潔。六條夫人則緣於個人重疾以及女兒出仕神道、遠離佛法的不安。三公主則因了私通產子,已照見源氏的冷淡冷漠,為拔除進一步的羞辱、難堪,而剃髮空門。矓月夜則基於愧懟於朱雀帝的一往情深(朱雀帝為光源的異母兄長,因病疾,也因厭倦政事而遜位出家),卻又優柔寡斷、恒與源氏藕斷絲連……為使荏弱的自我摒出孽戀,而索性削髮為尼。至於紫夫人的「斷氣後落髮」則緣於病疾的幾年,她始終不斷要求出家而為源氏所拒……而出家,正是優雅克攝、一次次目睹光源氏的背叛而隱忍痛楚的她,既為逃離此終久的磨難,也為逃病,所能作的逭逃之路。
至於「宇治十帖」的浮舟,出家僅為終結兩極拉掣、紛亂失心的情感——於她,不是出家,便僅能選擇死亡(「宇治十帖」的第一個女主角「大君」也有著類似的心緒:不是死亡,便是出家——結果,大君選擇了絕食消亡)。
死亡?或出家?——這恍然是《源氏物語》的女性共同的命題。面對封建制度、男性霸權、豪貴威勢、一夫多妻的世相世態,女性在難以自主的情境(婚姻、愛情往往由家族、門閥、社會地位和權勢、關係所決定)下,出家,僅是保留最末尊嚴,不為凌辱、踐踏、污名、穢惡的唯一途徑與手段。捨此,便是死!女性們唯能選擇究底是「逃於死神的翼下」或「逃於佛陀的座下」?無論此「淨土極樂」的輪廓究底模糊或真切?究底虛/實、真/假何如?倘不打算死亡,則光為逃離現實現世、此刻此際、迫在眼前的凌逼與苦難,便得「逃入佛窟去」!
其結果,便形成「逃佛」者多,而「學佛」者幾稀!剃髮出家,唯是保持尊嚴、了此殘生的最后手段。一個淒婉、莊麗、而哀美的手勢。
出家的動機、原點如是——基於此「初心不明」、且又「道途不明」,自然也便難能談「靜定解脫」。藤壺逝滅前仍縈繞於放不下的罪感和苦痛中,仍思想「對於皇上(朱雀帝遜位後,她與源氏的私生子繼位登基),至今隱瞞著他生父的真相,這件事始終使她內心覺得遺憾,怕是死後都不能安心瞑目」。源氏則因惡夢,於寺院舉行誦經時悔恨追憶道:「她生前勤行佛事,似乎也減輕了罪障的樣子,實則為了這一項秘密,無法洗清現世的污穢,而未得成佛的吧?」。六條夫人則於死後亡靈出沒,繼續以「惡靈」的姿態魔魅、怨害紫夫人。至於三公主,文中則透過她的兒子「薰」(名為光源氏之子,實則為三公主與柏木愛情之生)的眼光評價其修行道:「看母親雖然朝夕勤行向佛,可是像她那樣柔弱無助的女人,又如何能將蓮上之清露轉昇為玉珠,悟得道理呢?俗云:婦道人家有五大障礙……」——索性將此披著袈裟仍難能入道、悟道,歸結為「女性天然的障礙」了!
然則「天台,宮家之宗教」——既然勤誦天台《法華經》,聆聽「法華八講」,則應曉了「龍女八歲成佛」之義,則不能草草以「女身五障」作為難以修證的遁甲。
至於「浮舟」雖然披著尼裝,猶仍糾結、掙扎於兩極難以取決的愛情,整個庵堂的尼眾也宛然全盤「與之俱去」,關注於浮舟俗世的幸福更甚於往生極樂之念。
徒為「逃」,而與「自覺追尋」、「自覺修行」無關,自然,即難能抵達「解脫涅槃」,唯因即或志決修行、堅確佛道,如來之道都是一條漫長脩遠、重重關隘的道路,更況乎本不具有真心淨土、或淨覺的志欲?
於外表、皮相的「仿似」,而基點、道路曖曖難辨的狀況下,《源氏物語》的女性們如此所請的「佛事勤行」,即延展成六祖所鉗鎚的「誦經久不明,與義作讎家」。
攝影:梁寒衣
談《平家物語》所象徵的「劍」,其剛性、剛烈,並不止於戰爭、軍事、武士,更在於男女無二、武士一般的「昂亢心魂」,其「決定心」與「決定志」(這是禪宗認為最重要的修行本質,也是「禪」與「武士道」之所以能一呼即應、相叩相引的原因)!
《平家物語》的女性多屬剛然、決定的族類——自覺選擇、自覺奔赴、與自我承擔。
那麼,《平家物語》的女性們又如何呢?且看〈祇王〉一章吧:
「入道相國」平清盛愛寵著「白拍子」舞姬祇王,其眷寵如斯繁盛、優渥,一時之間京城人人羨妒,伎女們紛紛將一己改為祇一、祇二、祇福、祇德之類。
舞者阿佛專致於舞蹈,京中皆讚:「自古及今,雖有無數白拍子,卻從未見如是之歌舞!」阿佛卻認為,身為舞者,她冀望也能令「入道相國」看一看一己的絕世之舞,於是,乃毛遂自薦,不請而至。
她便如此生生立於府外。
「無論什麼自稱佛啊菩薩的,皆不准晉見。」愛戀著祇王,平清盛回拒了阿佛。
同為舞者,祇王憐念著阿佛難堪處境,要求清盛公至少破例一見。
阿佛娉嫋歌舞。頃刻之間,斗轉星移,清盛公滿盛的愛戀俱如欹斜的斗杓全盤傾注於阿佛。他勒令祇王即刻搬出府邸。
阿佛不肯。然,權勢所之,祇王唯有淚眼潸然地於屏風下題道:
新芽枯枝俱野草,
逢秋凋零同聲掃。
題罷,黯然返歸家中。從此,僅是淚如涌泉般,日日眼底潮漲。
翌年春日,入道相國派遣使者傳話道:「阿佛看來寂寞,且來此跳個舞,一解阿佛煩悶!」
拗不過入道相國一再威逼,祇王只好偕同妹妹祇女,一共另二名白拍子舞者,前往相國府邸。舊人來此「慰安」新歡原已不堪,更不堪地是竟被視為尋常賤伎,被安排至一卑陋、粗潦的席室間。
無可如何,只好哀哀吟唱道:
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
俱為佛性身,命運兩相隔。
如此,邊哭邊唱了二回。
不願再受同樣的羞辱,祇王死意堅決,而妹妹祇女亦決意一併與之投水赴死。於母親「刀自」的啼泣勸導下,三人乃削了髮,遁入空門,深隱於嵯峨野山中,一意唸佛,求生淨土。此時,祇王廿一歲,祇女十九歲,刀自四十五歲。
春去夏闌,是新芽、枯枝一併頓掃的秋日!秋風捲揚,母女三人於微暗的燈下誦經,風息中,乍聞竹門一陣拍響。「是魔嗎?是魔來嬈亂薄命女子們的唸佛嗎?」深山暗夜,三人不禁悚然。
「無論是誰……倘然來者心意不善,硬要奪取我們的性命,便也只好堅信佛祖本願,一心唸佛,等待聖眾尋聲來迎——」如此,三人又互相警醒、勸戒著。
推開門,秋影中,佇立的竟是阿佛!
阿佛剖白,祇王於屏上的題偈和所吟詩句,再再使她深惟富貴煙雲,以及生死流轉中之無常緣命……她如是絞斷了髮,違拗了清盛公的意旨,獨自逃離:「我改了裝尋到此處,是為了過去所犯的錯誤前來贖罪。如果能夠得到諒解的話,請讓我一起參與念佛,但願一蓮託生,一起往生淨土……」,說著揭開頭上披蓋,已是女尼裝扮。
祇王聽了,亦忍不住掩淚揭剖:「我總覺得自己所遭遇的苦難,只不過是憂患人生之常,應該看開些,但還是動不動就會怨你恨你,甚至到了會妨礙我往生本願的地步。儘管為了今世與來生而勉力修行,卻常常半途而廢,自暴自棄……然,你無尤無怨,今年才十七歲,卻能厭離穢世,欣求淨土,參透大道,真是一位可喜的善知識!」
四人於是住止同一尼庵,朝朝暮暮,虔穆唸佛,最末修成正果,共赴淨土。
仔細摩述此經緯梗概,要說明的是:
「一整部《源氏物語》繁如紫草的女性中,卻沒有一位獨具《平家物語》中阿佛、祇王、祇女的清奇風骨——無論才華昂沛、端嚴妤麗、或雋美玄幽……《源氏物語》中的女性,泰半鬆軟柔荏,俱如一袋麵粉;任何一人——無論父母親眷、姊妹僕傭,只要夤夜啟開她們的閨帷,引入求歡的男子;她便僅能柔婉曲從,任隨命運搓揉、播弄。之於《源氏物語》,肉體的占領,意謂著意志、神魂的終極宰控。」
她們是「光源氏及其後裔的女人們」!也是「等待中的女人們」!
——一群雕琢緻麗、紋理各異的美麗編貝,只等著他者的擷取、眷愛;把住最末尊嚴,不令海潮吞噬、無常蛀腐的方式,唯是「躲入佛屋去」!
無疑地,我們亦看到了祇王母女的「逃佛」,卻也於阿佛的秋晚叩門中照見她們步向「學佛」的轉身和轉念:始從凡夫心本能的驚懼,轉而以「道友」的姿態互為提斯,叮嚀彼我不失正念、唸佛往生。同時,面對阿佛的求懺,也以道者之心揭懺自我內在未淨未拔的過患、穢垢;更將之轉為「逆增上緣」,成為共趨淨土的醒震道伴。此中,含藏著「內觀」與「調心」,具現了修法者的精神和本質。
而《源氏物語》的女性們之於自體的過患、罪失多半採取隱覆、隱藏的態度,即若面向至親至厚亦然,罕見此果敢、直截、曝露本我地「面對」與「懺白」——太纖美了!便只能柔絲千噚,委婉曲折,折而又折、繚繞蕪藏地將自體卷裹起來,以致無能「直心是道場」!
如是,祇王奇!阿佛更奇!
奇在「自覺追尋」,亦奇在「昂亢脊骨」,以及「冀圖跨越砧板的意志與行動」——無論入道相國何其權傾朝野、挾峙天皇與朝臣,此人皆是「不可為征服的獨一一人」:斬然決絕,絞了髮、變異裝容,尋佛去!
談《平家物語》所象徵的「劍」,其剛性、剛烈,並不止於戰爭、軍事、武士,更在於男女無二、武士一般的「昂亢心魂」,其「決定心」與「決定志」(這是禪宗認為最重要的修行本質,也是「禪」與「武士道」之所以能一呼即應、相叩相引的原因)!——正確地說,它是修行成就的核心關鍵;不獨禪宗,應是徧一切宗皆如此;不決定,則游絲飄散,癱軟、萎敗、黏附於塵土,難能真正出拔、或出世。而「為文學而佛法」的,通常也多屬於觀望、猶疑、審度中的狀態,難能「武士決戰」與「搏命一賭」地入道、入佛。
《平家物語》的女性多屬剛然、決定的族類——自覺選擇、自覺奔赴、與自我承擔。一旦擇取,則筆直奔赴抉擇的緣命,無所謂葛藤繚繞、拖泥帶水。相對地,也當然更具修法、或修道的格局。
攝影:梁寒衣
橫笛、瀧口碑。
沒有肉體的纏連,單憑純粹的愛情與「情深」,便可決然斷髮出家——橫笛與千手姬,是《源氏物語》的女子們難以投射、想像的。
《平家物語》的女性們,無論能武、不能武,骨子底皆含著某種剛決的「硬」氣,精神上也更肖似一名武者,她們的美麗也多半帶著「如劍的菖蒲」的風姿
且看「橫笛」,與「千手姬」二人:
橫笛原為皇后「建禮門」(即平清盛女兒平德子)的侍女,武士瀧口時賴深愛著她,誓結白首。其父得知,嚴飭不可娶卑賤之女,須另結高門。瀧口時瀨不願辜負,乃落髮出家,於嵯峨「住生院」(即祇王等出家隱棲之地)叢嶺修行。
橫笛聞知,癡愛、痛烈之餘,誓道:「將我遺棄,無話可說,但竟至變裝出家,實在可恨之至。……不管此人如何絕情,誓必訪之以洩我憤!」於是,與一女伴跋涉前往嵯峨。
深山月下,正茫然踅繞尋覓。竟聆見殘破的僧坊中,傳來誦經之聲,且是瀧口入道的口音!
橫笛請女伴前去傳話,希冀一見。
瀧口內在騷動,卻斷然拒絕,答道:「此處並無此人。」
唯恐更為癡愛所纏,於是遷離此處,更行更遠、登上高野山金剛峰寺杳絕之地。(此處看到瀧口的由「逃佛」轉而至「離欲解脫」的「學佛」了!)
你既無心,我便休!——橫笛了知,便也索性於奈良削髮出家。不久,鬱鬱成疾而逝滅。
清明一己的情感趣向,堅澈削髮以杜絕婚嫁,這是《源氏物語》的女性們所不可能的斬決心行——但瀧口與橫笛畢竟是兒少便有的情緣,其一往情深,不惜斷髮出家,尚有跡轍可尋,更看唯只「一宿之緣」的千手姬吧:
火焚奈良寺剎的平家大將平重衡,於平家戰事潰敗、受縛後,押解至鎌倉來見征勝的權臣源賴朝。源賴朝嘆美其才,將之交予一名要臣看管。
千手姬本為「遊女屋」女主人之女,洵美靈慧,已於源賴朝府邸伺候兩三年。她奉命為平重衡洗浴拭垢,滌淨一路重囚重枷中的風塵污穢。同時,於特為舉行的夜宴中,攜來琵琶與琴,與平重衡和歌、對奏。
重衡了知罪愆而推拒,說道:「此生人神共棄,不敢伴吟和詠。」千手姬即朗詠如來大慈道:「雖十惡兮猶引攝」等名句,即可見其聰慧靈敏了!
於平家諸才子中,重衡本有「平家牡丹花」之稱,二人如斯一個奏琴,一個彈琵琶,和歌、對吟,直至天明,千手姬由玆情根深種,一俟重衡解赴奈良行刑,千手姬隨即變裝出家為尼,於善光寺修持,為之「祈願冥福,自己也完成了往生極樂的宿願」
沒有肉體的纏連,單憑純粹的愛情與「情深」,便可決然斷髮出家——橫笛與千手姬,是《源氏物語》的女子們難以投射、想像的。在於即或有了肉身的繾綣,《源氏物語》的女性們總下意識地曲附、順伏於世相、現實的體制、價值,也總習慣性地盤桓、觀望到最後一刻——直至疾病,或災厄來襲,才迫不得已出家為尼。更遑論千手姬所攀居的府邸乃如日東昇的權貴「源賴朝」了!那人卻決定為一斷頭死囚而出家!
那麼,會不會僅是另一形式的「逃佛」呢?文中說得清楚,千手姬是「乘其所願、淨念往生」的。千手姬與橫笛的差別在於,同樣絕然斷捨,情性、個性、因緣底不同,有人或能轉「情深之毒」為「情深之願」,且「唯其愛之深,且願亦切」;有人則未必轉挨得過;然則,其絕決卻是一致的。直如〈灌頂卷〉中投海自沈,終因髮長而為釘耙拉起,迫於大辱而出家的女院「建禮門」一般,乍看酷似「逃佛」,卻於清寂苦修中諦曉幻化、透悟「六道輪廻」之旨:回首向來,身為平相國之女,先、後二代天皇的后與母,繁華榮顯,曼妙受樂,猶如「天界」;一門流亡,則若「天人五衰」,體會「人界」愛別離、怨憎會等八苦焦煎;浮泊大海之上,雖有潮水而鹹不能飲,則如「餓鬼道」之苦;當母親懷抱皇上跳入海中,當時苟存者之驚呼哀號、慘不忍聞,直可比擬「叫喚地獄」、「大叫喚地獄」中罪人之悲鳴……,恍若活時,便已地獄相現;其後,夢遊龍宮,夢見平氏一族墮為龍王、龍族,則為「畜生道」之顯現。
能了解六道本質「在此,不在彼」,也便能透曉「實相唸佛」之義,自然易於淨念虔恪,朝向淨土解脫之門。
〈灌頂卷〉置在最末,不僅作為全書女性形像、女性修行的證言,也是「一切有情終將成佛」的證言——它是從「逃佛」至「學佛」,且精勤勇猛,以「涅槃寂靜」為志欲、為澈了的。
其他如「小宰相」(平家將領平通盛的妻子,性情清冷而孤傲,有「宮中第一美人」之稱,懷孕而後跳海殉夫),二位尼(平清盛妻子,「建禮門」之母)「誓不落入敵人之手」,而稱唱佛名、懷抱皇子而投海……再再顯現女性們絕決的意旨,緣於日本古代「罪不及於妻女」,女性們本可以選擇以他種方式存活……《平家物語》甚且創造了一位膚白髮長、才貌過人的強弩射手——一個名為「阿巴」,能以一當十,連鬼神都敢面對的女性「勇武者」。她馳射疆場,能於生死當頭,果敢決戰……
可以說,《平家物語》的女性們,無論能武、不能武,骨子底皆含著某種剛決的「硬」氣,精神上也更肖似一名武者,她們的美麗也多半帶著「如劍的菖蒲」的風姿——而這種「如劍的決然」正是走在如來之道上關鍵底推進點。如是的情性,不修行則已,一旦轉入修行,則必也帶著武士的風姿而剛然「決戰生死」。
以男性為主體的《平家物語》,女性身影僅是浩壯的政治/軍事征戰場中,幾閃鎏金點綴的綫段,卻鐵劃銀鈎地震人心腑,留下閃電般猝短、而恒深的撞擊。
《全文完》
向下文長
——一個暫停鍵的小後語
倘依如來知見所施設的五個準則:
一、創作背景和旨趣。
二、「三法印」的檢證。
三、人物造像。
四、因果法則。
五、浮生之嘆「物哀」美學。
——就「文學」與「佛法」的雙向來檢判,則《源氏物語》超勝、出拔處,將落在第五「物哀」部分,而《平家物語》則落在與佛法經義息息相關的前四個準則。可以說,精擅於此山的《源氏物語》探測了「人性」、無名的幽微,建構了「標竿於道德、倫理之外的情愛世界與美學價值」。立足彼岸的《平家物語》則探勘了「佛性」、覺道的可能,締造了「標竿於道德、倫理之上的宗教境界和義理魂格」。限於尺幅,本文僅裁割至〈三、人物造像,之一,女性形象〉為止。底下將一層一層、愈推愈深微、深邃地揭剖出兩書扣人的精采處。
傳統修行者於講經、弘法的最末落點,總以「向下文長——」作為結語;源於經典微奧,是無法於一合會中便講罷一部經的,剩下的經義僅能靜待接續。喜悅此論思,欲觀罷全局的,即請逕向作者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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