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仁浩
敢有歌吟動地哀
――明末,鐵脊稜凸的禪者 (下)
——梁寒衣
夜來夢作脩羅手
戮力參禪,泊然方外,卻於風雨飄搖、國變國難之際,果敢承擔的,尚有已收錄宗門燈錄《續指月錄》,與禪門祖師比肩而立的黃介子(一作「黃介之」,即黃毓祺):此人為江蘇江陰人,號「大愚」,崇禎年間,以諸生貢太學,本久參禪門耆宿,更深長追隨「臨濟宗」密雲圓悟禪師(註七),於密雲座下,默契本源,獲致密雲印可,授以衲衣(贈予僧袍、法服,意指「雖現居士身,卻屬『僧伽本色』,是明得了「袈裟下大事」的人!)。他曾前往金粟,勘試密雲的法子費隱通容,二人相見,黃介子自敘曾到過密雲所在的天童寺。
費隱通容提捻道:「曾住幾時?」
黃介子答:「七、八日。」
費隱問:「還得天童意旨嚒?」
答云:「不得。」
費隱道:「既不得,莫是蹉過嚒?」
回答:「若有得,則真是蹉過!」
費隱道:「今日識得居士也。」
介子乃休。
屋裡人見屋裡人,二人如此於平淡的一往一來中,從容和完了節拍。
國亡之際,同縣居士張大圓棄官返歸,約黃介子共組淨土蓮社,絕意世事,遁隱終老。介子拒絕回答:「不舉事何以報國?不授命何以成人?」於是,「如說修行」與門人共同召集義勇固守江陰。江陰城破,仍繼續奔走鏖抗,籌募軍餉、團練義師,組織海上舶隊,冀圖自舟山反攻;不料,颶風大作,船舶泰半摧毀。介子由是再度奔走出亡,籌謀舉事……最末,於狼山寺宇中被縛。
主事者欲減輕其刑,打算以「盜賊」論罪。介子抗言道:「毓祺豈能是一名盜者!?」
將刑前三日,門人告知刑期,即作〈絕命詞〉道:
劍樹刀山掉臂過,長伸兩腳自為摩;
三千善逝原非佛,百萬波旬豈是魔?
潦倒不妨天亦醉,掀翻一任水生波;
夜來夢作脩羅手,其奈雙丸忽跳何?(雙丸,指日月)
詩罷,寧然脫下衣袍蒙覆頭部,趺坐而逝。
視佛、魔等空,大地空皎皎,既無「佛」可立,也無「魔」可礙;即此現前示現的「修羅手」(阿修羅,好鬥諍、征戰,指涉其為恢復明朝,所發動的無數鏖抗、爭戰),也無非夢中佛事,依本覺之流而有的興風作浪、揑泡捉怪而已――宗門謂,修行不得坐在「死水」裡,必須解得「興雲致雨」、「興風作浪」;能任運天然、「活得」祖師意――這就是「掀翻一任水生波」:且要掀就掀,一任高舉,一任淋漓、潑灑……即刀山劍樹也如是從容掉臂而過!也只算「左腳搓著右腳」、「癢處須搔」的遊戲一場。
即此牢獄、刑求者、和待死者,都未為真!――佛未是真!「魔」亦非是!
把掌法性之流,想起浪便起浪,想寂滅便寂滅,黃介子不待行刑,則透灑坐脫而去。他的兒子黃晞亦被捕繫獄,獄中,恒持〈大悲心咒〉而寧定,至死,神氣不亂。黃晞的妻子周氏,本當沒為官婢,卻決意赴死,不肯獨活:如是,自縊不死;絕食數日,不死;投河赴水,不死;又復吞金,不死;更拔刀自刎,仍不死;最末,自縊而亡。前後六次,決絕誓死;如此,死而復生、生而復死,死生懸擺,看似諸佛寬贖之手……卻也「自為作主」、斷而又斷,不容退怯、縮手!
黃晞的姊姊,寒輝庵主,曾描述周氏寄宿庵中,深夜經行於琉璃燈下的姿影:「顧盼英毅,絕無女子態,真法器也!」――法不法器且不論,然,氣壯如此,的確是一勁拔剛烈的奇女子。
一個踹翻窠臼、烱異想像的「佛化家庭」:男男女女,一箇箇貞儀不苟、均具「鐵丈夫」的氣慨。
攝影:梁寒衣
巍巍不動寰中主
一隊烈漢中,氣勢磅礡懾攝,使得屠城揚州十日的豫親王多鐸也忍不住慨嘆:「南來硬漢僅見此人!」,同時蹈履不虛,參禪參得直入燈錄《五燈全書》的「第一烈漢」當屬黃元公(即黃端伯): 黃元公,江西黎川人,博綜經史,為崇禎元年進士,歷任寧波、杭州推官,以母喪返歸。於時,國事憂危,黃元公曾屢屢上書彈劾益王,剖陳寇禍,崇禎不聽,遂出家、披剃於廬山。
生死潮急。他初識宗門,參閱《五燈會元》,依著知識人的脾性,誤以為禪宗僅是公案、機鋒間 的意識領解、黠慧承擔。及至參謁「曹洞」宗師無明慧經禪師,叩問「百丈野狐」(註八)公案,無明慧經當機截斷、厲聲喝道:「總無干!」
乃知宗門別有「向上一路」。自茲,著力猛參趙州「柏樹子」公案(註九)。一日,夜坐開元寺,正箝緊提撕,驀然豁契本面。其〈悟道詩〉為:
更深夜靜絕行踪,月上匡廬第一峯;
誰意髑髏崩裂處,等閑滅卻少林宗。
悟得髑髏粉碎,大地裂解,「宗師」、「宗門」與「法源法流」俱掃盪無存……悟境如此,然則,大悲所之,不忍生民荼苦,決志與幽微一綫的「南明」共存亡的菩薩本願,仍使他縱身投入火網棘籬,他最終仍不惜慧命、和身「輥」入,接受福王授命,擔任禮部儀制主事。
清軍南下,南京城危疑震動,人心惶悚,我們仍能從他的「守城詩」中窺見他不凡的悟境:
巍巍不動寰中主,一座堅城似鐵山;
刀鋸在前無怯志,只緣勘破生死關。
閘關粉碎,悟得真確無疑,以致「寰中作主」,能把掌「不動道場」,直如鐵山鐵壁般,巍然不移……它是作得細密、踏穩的工夫:密不透風、攻不破的「堅城」,不是外在的一座,而是內在的這座。乃曹洞祖師所謂的「長安訊號不斷」。
但有漏隙,則鐵山瓦解、鐵壁攻破。
我們亦不妨從他的「死之過程」勘驗出這份「寰中作主」的巍然氣魄:
南京陷落,百官迎降,黃元公獨獨於寄寓的「能仁寺」門,大大書上「大明禮部儀制司主事黃端伯,不降!」多鐸與之對晤,為之鏗然氣骨而絕倒,嘆稱:「南來硬漢,僅此一人!」慕往所之,據說,曾輾轉請人諭降,黃元公拒而不從;欲以「善知識」禮聘成全之,亦不許。於獄中,執筆書下《明夷錄》闡述心跡。
行刑之日,黃元公行過「水草亭」,北面頂叩君王,端坐受戮。鐵漢鐵脊,他那「寰中作主」的磅礡氣勢震懾了行刑的劊子手,致使劊子手心顫手顫,刀刃「砰然」墜於地面(這可是殺人無數的專業屠手!);換另一劊子手也如此,為其凜然器格,而戰慄抖峭,無以下刀。
黃元公厲聲叫喝道:「何不刺我心!?」
劊子手循獅吼而擊,刺其心,乃死。
缺乏懾攝全場的「攝定度」與威儀,絕難至此;尤其在一個烽火撩天、屠戮尋常、生命薄如菅草的時代。一個「揚州十日」的大屠城業已操刀、血洗而過,又怎怕更殺一箇漢???
金剛不動,他臨死前所從容嘯吐的辭世偈,亦敘說了這份懾攝的本源:
覿面絕商量,獨露金剛王;
若問安身處?刀山是道場。
使人懾駭的,正是此「獨露金剛王」:生命「全機湧現」、「全真迸示」的法身力道。死亡,僅是釋出身內昂藏的金剛獅子,躍入本覺之流,與諸佛合為一餅。
一方石印的二度鐫刻,亦沈默標明了此「以死為期」的菩薩行願:初初,他依《楞嚴經》的「引諸沈冥出於苦海」,為自己刻了一方「海岸道人」的石印,恒時配帶,提撕「拔贖眾生置於安穩海岸」的懷願。再度入世,決定於危亡傾覆中佐翼南明,則將「海岸道人」四字磨去,改鐫為「忠孝廉節」――自然,象徵的不是由「佛」入「儒」,而是以「理」即「事」:內在的菩薩心印早已久刻成滿,當前所務,唯是透過世間人類所能認知的概念、體系、價值――事相、事理、事行,而操作履踐、對治愚庸與懦闇――此中,他的恩師無明慧經拽著犁耙、全身蹈覆、「即理即事」、荷担任事的禪風,畢竟帶來素樸沈厚的影響。
金剛獅子唯是依「法王」示現「人臣」,歌罷、吟罷、「動一動地哀」而死!
死後,墳壠築葬於忠孝橋畔。他的妾,范氏,守喪完滿,即削髪出家,於麻姑山默寂終老。
攝影:Nicole L.
水底――於無聲處聽驚雷
大霧茫白,噴湧、繚繞著窗台。視綫中僅是一片淹白,以及曦微的、寂闃流淌的水聲;分不出是雨,抑或某座山坳、某道斜谷、某條忽然復活的野溪與微流。
一峯插著一峯,這群閉關中心所在的叢嶺總是如此,一旦連續山雨,便「小河穿淌」:埋在幽闃群山群坳裡,驀然復活的大小微流,晝夜不息地拍擊、穿淌著,淅淅刮著耳輪,於趺坐中、於眠息中……叨叨奔流,絮聒不止。直到晴日,灼燙的日輪晒乾了寸寸血脈,才肯捺熄它們詰叩的心跳與歌吟。
茫白的霧境、水聲中,擱淺著一座彎月型的石橋。大明黃元公的忠孝橋。
賴著黃元公,這座建於明代的樸素橋欄,擦滅了本名,從此身世僅獨一聯繫著橋畔的鐵漢。唯以他耿耿「忠孝」為命。
賴著繁歧梭織的網路,這座橋由是浮拓在霧境中,於另一個國土、另一座峯嶺,另一個孤魂踽踽、水音流淌的下午。
對晤著另一次出土與復活;另一個佛子與黃昏。
是啊,「出土」與「復活」,俱不容易:這座石橋位於洪門水庫的「庫淹區」,一年大半的時光,墓與橋,皆深靜沒滅於水底,唯有冬日,當河水乾曝、春汛未至,才瞬息露白站立、湧現全身。
更多的時光,橋與骨,便只靜靜伏卧水底,靜靜呼吸著荒濕與腐泥;沒蹤無蹤、杳絕擦滅,於浩廣汪厚的水域中。
而那微光一閃的曝顯,亦只容許同體的癡漢們――那些史癡、書癡、祖癡、佛癡、心癡……們的凝眺與朝覲。之於多數人口,小小的石橋,無非僅是百萬億橋樑體的一座,出不出土、擦不擦滅,沒啥緊要!至於骸骨,人人皆有一付,滿目江山,不知沒滅凡幾!怎欠一鐵漢?
菩薩道,號稱「人天橋樑」。「忠孝橋」以及明末居士禪者,是一段又一段、沒滅又沒滅的「人天橋樑」,埋沒於祖燈至為荒僻、邊隅的角隅,記述著生死大河浚深的底限。
不修行、不參禪,便永永無以掀開宗門《燈錄》,會識祖師與古德。但是,即若修行、參禪,首先浮凸而出的,必也是唐宋巍峩聳峙、光芒赫焬的巨匠,那些拈而又拈的鐸亮公案,以及三、五名重碩的居士;元明即重磅型的宏偉宗匠亦大抵抖落、脫裂,更遑論其餘更更中、小型的祖師了!(這裡的「中、小」指的是知名度與影響力,與個人的道證、道力、道法未必相關。至於道悟,唐宋元明都不例外,所悟一致,是「一串祖師串將來!」,乃同一「毘盧遮那鼻孔」。不如此,則不名為「悟道」、「明心見性」,更無所謂「祖師」!)出家祖師尚且如此,更遑論居士禪者了!――居士道的菩薩道一向位於祖師燈錄行狀的邊陲又邊陲、角隅更角隅……為祖燈最荒喑、幽隱的微隅。
他們的存在,即就同體修行中的居士而言,亦屬水域下陷、至難探勘、觸索的荒騃遠區,就遑論非修行的器世間了!――即或嗜史、研史,所目測到的,也無非僅是世相眼底、一段拱型的「忠孝橋」;而非以菩薩心魂支拄的「人天橋樑」。鑑照的,將是黃元公摩刻於具象印文上的「忠孝廉節」,而非銷磨內裡、熔而不見的「海岸道人」。
死生迅即,修證唯恐不及,之於治史或學術,了無任何野心和抱負,尤其老子之於孔子「問禮」的諍言:「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你所敘說的,那人以及其骸骨俱已壞朽,僅獨存言語。)更針錐在耳!――所謂「史」與「史跡」,本質上即是「人與骨皆朽」的追尋與盤叩。病骨支離,死亡永如毗鄰呼吸的道伴,自家骸骨、渣滓尚不能鐵掃把般收拾淨澈,又怎有閑工夫研叩史學史義?
無意入史,卻因參叩宗門、追索祖師,有了四回耙梳明史的經驗:二回因憨山,一回因紫柏(註十),這回因明末居士。且愈耙愈深、愈泅入其盤結的莖蔓葛藤,佛與非佛、忠貞與背叛,賢倿與愚妄……人性晦昧糾結、交纏盤繞的黑山黑窟、暗坑險礁一盡刨剷而出!……方才憬悟:讀史,不僅可以增益明敏明睿,更可堅住「出離心」,唯其無明輪廻、人性的泥淖沈沆如是!倘不成為一「海岸道人」,即賢善,亦難免於生死瀑流的剮割、縛礙、與魔障。
讀史,僅是下探「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燭照生命底層的幽微浮動與曲折轉彎;更確然「寰中作主」的必要,與殊勝。
於日本,武家好禪,唯因宗門本須具「一決生死」、「力拚生死」的武者氣魄。臨濟宗,號為「將軍劍」,橫刀不讓、血濺梵天――而之於明末的居士禪者而言,無論出自臨濟或曹洞,皆具足「將軍劍」的豪壯與驍勇。同時,這裡的「將軍劍」更不止於象徵、擬喻,而是實際實行:他們當真仗劍而行、整軍備武、校練兵丁,於飄搖史頁中,夢作「脩羅」,寫下一場場血跡征戰。
昔日,讀「獅中之獅」巖頭和尚於臨刑前「喝吼一聲」而去(註十一),以為已是烈漢中的終極;讀明末居士,始知不遑多讓!追根究底,仍是「衣綫下明不明得大事」、「心事浩茫連不連廣宇」的問題,與個人氣格、懷抱息息攸關;卻與法衣、法式了不交涉。
白霧濕雨。
這個冬日,水音繚繞,山中下水下得很深……深深泅入,愈探愈遠,於「史燈」與「祖燈」、「世間之明」與「出世間之明」荒煙沒滅的邊隅遙迢:撥開一座座水草蕪噬的人天橋樑,傾聽著一尊尊荒淹擦滅的地藏群像――明代的高僧,與居士總予我如斯的印象,如行鐵圍,如行劍樹。
人蹤不至,大河無聲,便如此安居水底,寂聽著,
碑碣上的滾滾心跳與雷聲。
寂聽著,淅淅雨聲中,
倏然復活的道道溪流,血管般地彳亍蠕動――
「我家為王事勤勞,死者死得其所;即流離喪亡者,亦流離喪亡得其所。」金正希如是說。
人王如此,法王亦然。
它是菩薩行者,向前承當的一句。
想參禪,便得有如是的置放,與決定。如此,悟不悟,庫不庫淹區,成成毀毀,俱不失安心之道,也不失橋樑脊柱。
寫於二Ο一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至二Ο一八年一月七日
山雨淅瀝
定稿于二Ο二Ο年十一月十三日
猶是山深雨深,川音川淌
《全篇完》
註七:密雲圓悟,參見〈艱難〉。
註八:百丈野狐案,百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眾退,唯老人不去,向前參叩道:「某非人也。於過去迦葉佛 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某對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墮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一轉語,貴脫野狐身!」
百丈曰:「汝問。」
老人曰:「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
百丈曰:「不昧因果。」
老人言下大悟,作禮曰:「某已脫野狐身。住在山後,敢乞依亡僧津送?」百丈領眾至山後巖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法火葬。
註九:庭前柏樹子案,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曰:「庭前柏樹子。」
曰:「和尚莫將境示人。」
趙州曰:「我不將境示人。」
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道:「庭前柏樹子。」
註十:紫柏、憨山,參見《花開最末》之〈鉄橛開花不待春――死亡,如鐵棒子忽然開滿了繁花〉。
註十一:參見《花開最末》之〈我是快活烈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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