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設計:Nicole L.
法日照大千
芋香正是道香時(下)
梁寒衣
出生入死;入死出生……六十二歲,往前,是一名一步一踏的求道者,紮紮實實、拚死以搏一悟的歷程:芋種下播,抽芽,伸苗,澆灌,積蘊,結實。中間一段,寂隱群峯,煮芋待熟,是收割,收藏,封埋,煆練,與庖熟。往後,則芋已成滿熟透,是一名證道者,開枝散葉,依此「香芋」,普供大千、成滿菩薩道的途軌。也不妨以三個事件作為標刻——
其一、萬峯雪色中入定後,不耐大眾探看煩喧,六十三歲的虛雲和尚再一次掮起行囊「向萬里無寸草去」!他先朝向峨嵋山普賢菩薩道場,之後,發足二度朝向雞足山迦葉尊者守衣之處。
恍然一再重複的夢魘與輪迴,虛雲和尚再一次墮入江中:於過流沙河的旅程,適逢水漲,他與同參戒塵法師從早至午,等候船至。大眾俱已上船,他讓戒塵先登,自己以行李遞上,正欲跨足過船,船索猛然崩斷。江水暴漲奔急,他以右手攀捉船弦,船隻狹小、人眾擁沓,稍一欹側,全船便將翻覆。念大眾安危,如是,安住不動,從流而下,一任江水沖刷奔搗。直到昏暮,舟子泊岸,大眾牽掣上岸,冰冷濕漉的衣褲、雙足俱已被岩塊、石礫割破。天,寒峭峭地下著冷雨……行抵「曬經關」,旅店不宿僧人。唯見街外恰有一廟,一僧居留住守。再三哀懇求宿,僧人不許,著令歇宿於門外戲台下。霪霪冷雨,地濕衣濕,寒磣難耐,以錢向僧人購買禾草,那人拋拖來兩把潮濕的禾桿,燒亦燒不著!僅能安忍,於沍寒痛苦中,與同道二人一併坐至天明。
無盡程途的艱辛,所暸望見的是,全滇僧規的墮落,佛祖道場的衰敗與危亡……苦辛中,抵達雞足山,仍僅是摒之門外,樹下露宿,聆聽著傳說中石門內神密的魚磬聲。
備嚐此中顛沛,朝禮進香結束,虛雲於是發願於此山結一小庵,以接待十方朝山者,卻仍又為地方子孫寺廟所排拒、禁止……念宗門凋零,如來法教破碎、陵夷,不禁愴然雪涕。
坌面風塵形成了鐵鑄蓮花。林林總總的寒傖苦迫,伏埋為恢宏廣遠、不隳不毀的雄渾願力。這個關鍵性的起點,肇起了他往後立足「缽盂庵」、建構護國祝聖禪寺、雲棲禪寺,重興雞足山、恢復迦葉道場的宏願;也伏下了他十方募化、十方行腳,大開法筵、大量講經的經緯(在此之前,即或講經,通常,他也僅擔任副座、副講)。於此袤長興構、弘化的年光,虛雲和尚一共弘講了《圓覺經》、《四十二章經》、《楞嚴經》、《寒山詩》、《法華經》、《阿彌陀經》、《楞伽經》、《藥師經》、《地藏經》、《心經》、《普門品》、《大乘起信論》、《普賢行願品》等諸部,從六十五歲至七十一歲的六、七年間,也是和尚宏講經教至為瑰璨、荼密的時光。是復興第一座祖庭、古剎之始,也是布教、講經、傳戒、授戒,重整如來芳規、律儀之始。
他的菩薩行到了何種地步呢?且略舉民國十五年一則記事來說明,《年譜》中道:
近來滇中多事,兵住民房,已不相安。秋收稻熟,民不敢收,畏兵也。
予往軍部商議,得其允許,如有僧人領導農民收穀者,兵不許阻。
因是數千鄉人,共來寺住;始則同食乾飯,繼則粥……,粥盡,則同食糠、飲水。
鄉民見僧伽同甘苦如是,為之下淚。
及軍事略定,農民乃得返居;此後共同維護寺廟,皆出至誠。
類似的記錄,貫串史傳的後半部:於軍閥的割據,軍/匪,軍/民的動亂、衝突中如此;於日本的侵華,整個中國的戰亂、苦難中亦然!——數千村民、難民,壅擠寺剎、僧寮,同饑同苦,共渡災劫,已成為一貫的「家風」與「宗風」。如斯風景,年譜間俯拾皆是。「同體大悲」於茲,不止於一「叫得嘎響」的高蹈口號與理念,而是「如實行之」——可以證據,把得住、坐得穩的生命現實。
其二、曹溪、雲門二祖庭的復興——民國廿三年二月,九十五歲的和尚一夕於趺坐中、似夢非夢之際,見六祖慧能至,說道:「時至矣,汝當回去!」——以為世緣不久,六祖來召「回去」。四月,一夕間,再度三夢六祖催促「回去!」;不數日,粵中來電禮請重建「南華」祖庭。即於八月啟程,入山,唯見滿目滄哀,聖地道場,變作修羅惡境;祖庭傾圯,化為畜牧場所;大殿,成為屠宰、血穢之地;方丈,充作駐兵駐軍之營;僧寮,化為煙霞、淫賭之窟;菩提道路,俱作肉林、酒肆……大量寺產、寺田俱已為土豪、奸僧併吞、盜賣,存餘不到千分之一。
攝影:Nicole L.
「烈焰爐中撈明月」虛和尚如是道。
須於杈椏的人性、境界的火網中定格如來明月,使不打失。
「烈焰爐中撈明月」——虛雲老和尚如是道。它是由血肉、骨髓中抽長出的一句——求道、悟道如此,中興曹溪,重振宗門,更是於重重烈焰、火網中冀圖定格如來明月、祖師明月。自九十五歲至一百零五歲,他烈烈投入洪爐,驅逐流棍,清丈界址、收回寺產、創建禪堂、設立學校、傳授戒法……且一旦構設圓滿,即交付他者住持,自己復又一衲,一笠,一拂,一鏟,一背架,向萬里無寸草處去也!
關于「曹源一滴」的重振,回首,他說道:「雲於此十年間,左支右絀,辛苦撐持,委曲求全,濟變禦侮,其困苦、艱難有不堪殫述者,雲今去矣!」
乍看像是脫落語;然則,卻僅是下一場更猛烈的火聚與投入的開始。緣於,早於民國廿九年,六祖道場大體竣工之際,虛雲曾前往曲江、乳源各地,尋訪唐時大師靈樹如敏的道場。時空因緣裂開縫隙!……他尋訪靈樹未獲,抵達雲門山,卻見荊棘叢內、殘垣古寺中,「雲門宗」一代大師,雲門文偃的肉身巍然端坐著;唯有僧侶明空一人,於破竈寒灰中,孤獨守著祖師形軀。見祖庭淪落至此,不禁愴然淚下,由是,再度入於火焰,撮摩明月。
彼時,日軍侵華,對日抗戰鼎沸展開。日軍攻陷粵北各縣,曲江、乳源亦相繼淪陷,他潛將六祖、憨山真身移運至雲門,而避兵者亦相往投赴雲門,飯食不繼,則以粥及木薯粉取代……一切一如既往地輪迴!僅是,烽火淹漫,神州岌岌,烈焰中更有烈焰、荼苦中更見毒苦!由是,談興建宗門,論規模宏廣,南華十倍於雲門;而依時勢維艱、力持行願,雲門又十倍於南華。它是另一個火聚中跋涉明月的十年!
谷底中更有谷底,烈焰中騰騰伸出流刺與槍砲,於是有了「雲門事件」——它是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證據著人性的瘤毒與愚闇;一旦敘述虛雲和尚這位中國近代第一高僧,便不得不敘明的一只瘡痂。
因此,「雲門事件」與「夢登彌勒樓閣」將成為第三個重要的敘事——
日軍去了,紅軍來了!公元一九四九年(民國三十八年)國民黨撤退來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制,革改如火如荼!兩年後,正逢「鎮反運動」(鎮壓反革命運動),百餘人以寺中「藏匿反革命份子,窩藏軍械,與金、銀」為由,逮捕、囚禁、刑求雲門寺廿六名僧侶;同時,掀翻寺院,大肆搜索,將虛雲和尚年來精註的經典、法語、文字,一盡綑載而去;時光正值雲門春季傳戒時期,《年譜》記載道:
先是三月初一日,將師別移禁一室。門封窗閉,絕其飲食、大小便利,不許外出。日夜一燈黯然,有如地獄。
至初三日,有大漢十人入室,逼師交出黃金、白銀、及槍械。
師言「無有!」,竟施毒打;先用木棒,繼用鐵棍,打至頭面血流,肋骨折斷,隨打隨問,師即趺坐入定,金木交下,撲撲有聲。師閉目不視,閉口不語,作入定狀。
是日連打四次,擲之撲地,視其危殆,以為死矣,呼嘯而出,監守亦去。侍者俟夜後,扶師坐於榻上。
初五日,彼等聞師未死,又復入室。視老人端坐入定如故,益怒,以大木棍毆之,拖下地,十餘眾以革履蹴踏之,五竅流血,倒卧地上。以為必死無疑矣,又呼嘯而去!
入夜,侍者復抱師坐榻上,端坐如故。
初十日晨,師漸漸作吉祥卧下(如佛涅槃像),經一晝夜,全無動靜。侍者以燈草試鼻孔,亦不動搖,意圓寂矣;惟體尚溫,顏色怡然。至十一日晨,師微呻吟,旋扶之起坐。……
……所以仔細引述《年譜》,要說明的是,極端的無明、暴力、楚毒中(無論來自政治情勢或人性的質變),含藏著極致的瑰璨、貞吉、與贖拔。烈焰中果然灼灼吞吐著明月,卻也只許明道者窺之!於恍然近似的「圓寂」中,彌勒樓閣「咿呀」洞開:瀕死寂卧的和尚夢見一己來至兜率內院,其莊嚴瑰麗,非世所有。彌勒菩薩正於座上說法,聽者拱繞,箇中有十餘人俱是宿昔舊識。阿難尊者正擔任維那,一眾指向東邊頭序第三空位,令和尚就坐,靠近阿難身畔。
和尚聽著彌勒講著「唯心識定」,尚未聽畢,弘講的彌勒便指著他道:「你回去。」
苦哀熾烈,和尚回答:「弟子業障深重,不願回去了!」
彌勒云:「你業緣未了,必須回去,以後再來。」示偈道:
識智何分?波水一箇,莫昧瓶盆,金無厚薄;
性量三三,麻繩蝸角,疑成弓影,病惟去惑;
凡身夢宅,幻無所著,知幻即離,離幻即覺;
大覺圓明,鏡鑑森羅,空華凡聖,善惡安樂;
悲願渡生,夢境斯作,劫運當頭,警惕普覺;
苦海慈航,毋生退卻,蓮開泥水,端坐佛陀。
鉅細靡遺地謄抄下昔年侍者於和尚張眼的剎那、迅速筆錄的「彌勒開示偈」,緣於,此偈不止揭示了「轉識成智」的下手關捩,也水鏡般地倒映出老和尚一生的跡路與行持。所有誓行菩薩道,打算於烈焰中撈漉、鞏固明月的行者,皆須依之為繩尺,一參再參,數數調御!
它是鉗鎚,是梯道;也是光環,是策勉。
是一把足以倚依、奉為圭臬的禪柱子。
虛雲和尚法相(照片引用自網路)
有一幀照片恒遠昂藏心底,那是一幀病體崦嵫、白髮飄搖、猶帶著剛亢情表的照片;也是備受楚毒,傷痕併發,一度耳聾目瞶的老和尚,於雲門事件次年、病體稍癒時所攝。一九五二年,為保護全國僧伽避免重蹈雲門事變,老和尚拖著病體跋涉北行,冀圖與僧界聯合成立一有力的宗教防護機制 (註四)。告別雲門前,一百一十三歲的和尚書聯「自輓」道:
坐閱五帝四朝,不覺滄桑幾度;
受盡九磨十難,了知世事無常。
此番的北上,除卻成立「中國佛教協會」,於廬山養疾的因緣中,也伏下了雲居的復興。雲居山是和尚所修護的最后一座宗門古道場,也是和尚最末示寂之處。虛雲抵達,唯見削壁插天,草深沒膝,毗盧遮那大銅佛兀坐於荒烟蔓草中。
衹一見,惻然傷憫!遂發願重修。乃住於寺宇西北角、約莫半里許的牛棚中。
此一孤樹、幽僻的牛棚,也即是日後和尚圓寂的地點。
鏗鏗鏘鏘……巍峩廣廈、莊嚴梵宇,一盡留予諸佛、僧眾、與人間,酷好幽寂的道人兀自孤懸遙遠、住止幽僻闃寂的牛棚,繼續繪圖、鑄瓦、煉窰、疏濬、墾地、與興建……幻起連雲的樓臺、亭閣、與寺剎。同時,疏浚了「明月湖」,使得水鏡發光,今時明月一如唐時明月磊然洞照。為「一月普現一切月」之意!
他來此世,僅為賡續宗門,拈出眾生普具的自性寶月。
如來一餅,眾生一餅。一圓如故,不欠不少。
火鞲往來,合盤撈托出明月的,也仍不免是重重匝匝的火網與穿涉:
一九五八年,於和尚臨入滅前一年,人類世界再一次諦顯其暴力與嗜血。彼時,中國正處於「大躍進時期」,全國肅清「反右」的風潮熾劇。南華、雲門住持,及多位舊僧均被列為右派,指定向虛雲清算、鬥爭。僧侶堅抗不屈,於是,當局即以「十大罪狀」誣陷虛雲,諸如「貪汚」、「反動」、「聚眾」、「思想錯誤」、「濫傳戒法」……乃至汚名和尚「與青年同單」。大字報喪殯布般貼滿南華、雲門、雲居的山門,即連和尚所住的牛棚皆遭掘地、穿壁;重要經籍、文件、書信斯皆搜括一空——這是眾生界最后一回的喧虐與俎割,老人感到,世緣將盡,是辭世的時候了!
飽經憂患,自茲,病狀日益深重。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百廿歲的和尚病已危殆,數日來,已不起牀,且時喘時噎,多在睡眠狀態。侍者在側,和尚每睜眼瞧見,即令退出,道:「我自會料理。」
時際深秋,寒風淒厲,萬山木落,簌簌有聲。牛棚中,只有一老人孤獨靜卧著。經聲斷續,幽磬微聞,送著老人的歸去。
十三日正午(農曆九月十二日),侍者於窗外窺見和尚竟自起牀、自取水飲,且起立作禮佛狀。唯恐病中仆跌,即推門而入,和尚乃徐徐言道:「我頃在睡夢中,見一牛踏斷佛印橋石,又見碧溪水斷流——」(註五)嗟然冥目不語。
碧溪水斷,象徵法流的中止。佛印橋石斷,則意謂著菩薩行的息滅,基於,菩薩道,乃人天橋樑,為此岸與彼岸、世間與出世間的聯結與津渡。水斷、橋斷,兩者,均為法滅之兆。
半個時辰後,復又召喚山中耆舊入室,敘明向所行來、荷負佛祖道場,日在危疑震撼、受謗受屈的深心……咐囑大眾住持正法,以「戒」為師(註六)。說罷,合掌珍重。一炷香許,即吉祥入滅,如一尊偃息的卧佛。
荼毗,香氣四溢,得五色舍利百餘粒,小者無數,白色為多,晶瑩光潔。骨灰,即奉入雲居山海會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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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明月落入湯盌……我煮著芋頭,煮而又煮。芋頭,如一把鑰匙,向前、向後,扭轉開老人生命的節節行履,節節道路……我如斯凝視著他懷抱宗門,冀圖於閻浮此世重現「一花五葉」的決志——不止中興曹溪,更嘗試於「臨濟」、「曹洞」之外,重續已然滅沒久矣的「雲門」、「潙仰」、「法眼」三宗。
他赴火、入火得如斯之深!……以致,不蹈入、穿涉火鞲,則也永永無從會識老人。緣於,道人的心事也唯有同體的道人得知。
理解道者的不二方法,也便只是修行。不如此,任怎麼思考、推敲、想像……也無非僅是情識、情量的卜度。
沈思,芋香便是道香時——一名湛寂入定、修證完滿的道人況如此,更遑論未竟、未全的自體!?
踅歷人間沈疴與苦難,老和尚曾自題一己肖像道:
這個癡漢,有甚來由;末法無端、謬欲出頭。
嗟兹聖脈,一髮危秋;己事不顧,耑為人憂。
向孤峯頂,直鈎釣鯉;入大海底,撥火煎漚。
不獲知音,徒自傷悲;笑破虛空,罵不唧𠺕。
噫,問渠為何不放下?蒼生苦盡那時休!
回首,便不由得感激十餘年的「入廛弘法」,它宛然逼近明月、深入明月的一種方式……萬般支解陵夷,相對之下,俱恍如大海一漚。
就又回想起某個夏日的一場夢境——
攝影:梁寒衣
夢中,穿越一名女子的身畔。她正在種樹。
那真是一個奇特的景象。原因,在於她所使用的盆器——那怕是一只破了金氏記錄、世界第一的超級芭樂罷!芭樂全體長、寬、高皆有一公尺那麼袤巨。
只見女子執著鏟子、湯匙之類的東西,忙於在芭樂的側口不住、不住掏挖著,試圖想挖出一個坑洞,植入她的菩提樹。
而她掌中的菩提樹卻僅有十五、二十公分那麼稚小。
胸中詫訝:那麼小、那麼小的菩提樹苗,如若想作成一株別緻的盆景,置於桌枱以供賞玩,那麼,任何一只芭樂、瓶、盆皆可以,又何須使用如斯舉世無匹、破了記錄的冠軍大芭樂呢?洞明,無論如何龐偉雄巨,一俟芭樂腐朽潰爛,無以著根的菩提小苗也勢必仆倒、萎枯、死亡。
芭樂,其本質,速朽不堅,本不適合作為任何一類種植的盆器。除卻,暫時性地賞玩。
踅過了,暸望一眼,頭也不回、逕直前行。
我亦為種菩提樹而來!
那是一株高約一樓半、顯得雋瘦頎長的年輕菩提木,用的是堅厚寬廣、土窰素坯的盆器。首先,置於盆底,貼近根部的,是一幀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寂思的虛雲老人。
之後,樹立菩提木,堆入大量大量的白飯以為盆土,以為鞏固。
然而,所擁有的白飯似乎不夠多……並不足以填滿、實厚浩廣大盆的每一空間!種植將盡,發現盆側尚餘有八、九公分的寬大隙口。
了然,僅要罅隙存在,菩提木便不算真正鞏固、穩定,即可能有機會搖幌、鬆動。
然,種植得太久、太久……已然感到心魂竭耗,既羸倦,又饑餓。
餓,很餓。虛乏衰竭、抽空支解地餓!
白飯,便在眼前,且近在指尖!淨白白、晶瑩瑩、且炊熟了的香飯。
卻捨不得掐捏下一丁點。
抬眼。不遠處,一座圓桶型的大鐵柱上燒滾著通紅焰火,鐵板上油煎火烹、輾側著一枝雪白的百合。怕是非凡的熬煮催煎罷,百合渾身澆浸著熱油,花瓣一頁頁燒炙成了透明。
餓之極!想:可以吃罷?可以吃罷???便吃了那百合罷!
奄奄一息,管不得焦煎至何等狼狽無狀,只想一口吞了她。
剎那交感,百合果然應念到了手上。
然則,一旦如願握著百合,卻也僅是拄著羸解、垂下頭來比對著罅隙,忘魂地思惟:能不能用她填滿隙口?那麼那麼地焦煎油汚,究底能不能???……
正思惟著,夢境醒轉。
瞬息明白,除卻瘋了,沒有誰會需要以「白飯」種樹,且非如此不可!——白飯,乃「白梵」的同音字,為「淨白梵行」之義。其喻義,正如需以虛雲和尚的肖像埋於底部,作為樹基樹柢一般;緣於菩薩行本是菩提心木的根砥,是種植一株菩提木的根本條件,抽長、開枝的基礎。
套用一句土語叫「靠譜」——音樂,有樂譜;烹飪,有食譜;建築,有圖譜;茶師,有茶譜;棋手,有棋譜……萬物俱有其一定的軌轍與原理,為修驗其道者所必循的格律與量尺。虛雲老人即山中須靠的「譜」:一幅經典與律則。我亦僅能循此藍本為根柢、為軌轍,而前進。
至於那株銅柱庖烙中、油煎火爨中的百合,也無非指涉紅塵火網中、狼狽沈沆、支解燒煉的色身與自我……
明顯地,梵行雖則淨白,尚嫌不夠浩廣積厚,尚不足以圓滿無瑕地支拄所欲栽植的菩提心木。倘此微軀尚可充抵,便不惜以之抵付。
一個「道心」之夢。夢境發生於死生吹刮、肺疾至為狂猛的一、二年;而更狂猛的是人性、人事的瘤癤與苦毒(註七)。
是心之所向吧,無數虛雲和尚的夢景發生於生死鼎沸之際,猶如雪雹風吼中、飄降而墜的梅花,帶來芬寧與撫慰、安鎮與寂攝。我如是收貯,如是參思,如是煮而又煮……唯留給一己。
芋頭浮滾著。寒流凍著指尖,凍著紅腫脹大、蜂臀一般疼癢凍裂的足趾。年年冬日,寒流來來去去,腫痛成為思念與召喚。山中煮著芋頭。這是一年的最末。
再一次點燃狼煙與篝火。好隔山對唱。
一回回地煮。一回回昇起寥淡的炊煙。
煮至何年呢?
及至道香。
寫于二0一五年一月廿一日至二月二十日(年初二)
攝影:梁寒衣
攝影:梁寒衣
攝影:梁寒衣
夜空中之梅花樹,
一樹珂白如雪湛,
虛雲和尚的雪。紅爐炭首的雪。
(註四)一九五二年,於北京「廣濟寺」,先成立「中國佛教協會籌備處」,代表包括漢、藏、蒙、泰、撒等各民族百餘人,由虛雲和尚上書政府,請求頒布綱領,規定人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並訂定明確的寺院保存、管理方法;同時,提出三項當務之急:
(一)無論何地,不許再拆寺院,毀像、焚經。
(二)不許強逼僧、尼還俗。
(三)寺產收歸公有後,仍應按僧配給田畝若干,使僧人得自行耕植,或扶助其生產事業。
一九五三年四月,「中國佛教協會」正式成立。
(註五)一九五六年,虛雲和尚一百一十七歲時,曾重濬明月湖,並疏導青溪(即碧溪)。掘出一巨石,字跡漫漶,勉為辨識,大抵是宋朝佛印了禪師住持雲居時,蘇東坡曾入山相訪,兩人曾於溪畔共坐此石。後建橋紀念,名為「談心石」、「佛印橋」。虛老濬河修橋時,曾將此石置於橋亭,以存古蹟。
(註六)虛雲和尚最後的垂語為:「你等待我有年,辛勞可感!從前的事不必說了,我近十年來含辛茹苦,日在危疑震撼中,受謗受屈,我都甘心,祇想為國內保存佛祖道場,為寺院守祖德清規,為一般出家人保存此一領大衣。即此一領大衣,我是拚命爭回的!你各人今日皆為我入室弟子,是知道經過的。你們此後如有把茅蓋頭,或應住四方,須堅持保守此一領大衣。但如何能夠永久保守呢?祇有一字,曰:『戒』。」
(註七)此夢根據記憶作大致的書寫,但有完整的筆札。他日若尋獲原初筆札,將作更精確的增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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