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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以一橛活人眼目 (下)
——梁寒衣
賊不打貧家兒
如若秘魔巖的夜叉形像無以消受,他的同門師兄弟,湖南祇林和尚則更奇譎、悚異,佛、魔難辨了:
此人往往直叱「文殊、普賢皆為精魅」,不止如是說,且還成天手持著一支木劍,自稱在「降魔」(意即,將佛子崇仰的文殊、普賢菩薩俱視為魔羅、精怪,加以驅魔、祓鎮)。每見僧侶來參,即大喊:「魔來也!魔來也!」手持木劍亂揮一通,而後返歸方丈。
如此奇僻奇行、手持木劍,亂揮亂砍、宣稱「降魔」……一鬧,便鬧了十二個年光。
十二年過去,此「降魔者」忽爾置劍,再也無言。
後有僧問:「十二年前,為什麼降魔?」
祇林和尚道:「賊不打貧家兒。」
又問:「十二年後,為什麼不降魔?」
師云:「賊不打貧家兒。」
瞭然溈山一日問仰山:「涅槃經四十卷,多少是佛說?多少是魔說?」
仰山道:「總是魔說。」
溈山嘆道:「已後無人奈你何。」
亦會解德山宣鑒自謂的「德山老漢見處即不然,這裡佛也無,法也無!達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繫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膿紙……」
便能掌握祇林和尚的破∕立之道,以及其「驅魔」、「降魔」之用了;唯因就宗門了義,十法界俱屬魔業、魔幻(從上界至下界,聖邊魔、凡夫魔或煩惱魔……俱如幻作),一旦認假為實,有所去向、造作、倚依、執取,則偏離本覺自性,為其所拘,不得自由透脫。
此人訶責文殊、普賢、僧伽……但有絲縷,俱視為魔境,也無非驅逐聖幻、菩提幻、菩薩幻、四眾幻……管取一名無事道人!
也僅是「直取家山」,不為十法界「打閑岔」。
這是百丈懷海所云的「無善纏,無惡纏,無佛纏,無眾生纏……故云,佛是出纏過量人。」── 說穿了,祇林和尚也不過在「出纏」而已。
弄明白,也即不難體味此前、後相隔十二年的兩段「賊不打貧家兒」了,也便能對晤他的「置劍無言」。
唯因「我王庫中無此刀」── 空皎皎、沒可把,連「金剛王寶劍」也沒滅無踪、一漚入海。
也是後世祖師所述的「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
但也須真實到此田地始得:從有佛、有魔、有眾生、有禪劍、有斬除者與被斬除……到徹底「訶斥、遣除」,不許「踩著一絲頭」,乃至於置劍無言、空寂無有、長安大安 ── 祇林和尚乍看瘋顛詭譎,使人凜避、疑猜的「忤世之行」,卻是一段深秘幽微、「老實漢作活計」的鑄鍛歷程。
其深微深細、幽僻險絕,也的確是「深深海底行」。
不是同樣海底行來、作過等同活計的,則難以曉了其「祓魔、對治、遣除」處。它是「細中細」的工夫。
俱胝一指
秘魔巖夜叉和祇林和尚雖恒為叢林久參所揭舉,卻因機宜、禁忌的不同,鮮為一般參眾所風行。廣為流衍,談禪、說禪、析解公案者,必捻、必唱、敘說不倦的,反而是俱胝和尚和他的「一指頭禪」──
婺州金華俱胝和尚,早期住菴時,有一宗門尼師「實際」來訪。女尼大笠深覆,遮蓋顏面,且執錫杖,遶俱胝三匝(獅子嚬呻了!)道:「道得,即下笠子!」
如是,三度申問,俱胝皆無能對答。
實際尼便擬離去。
深山深林,已近昏暮。山路崎嶇險闇,如何行得?俱胝出口挽留道:「日勢稍晚,何不且住?」
女尼實際卻又逼拶道:「道得,即住!」
俱胝仍無法下語。
實際尼即揚身踏闇而去。
逼拶、挫折中,識盡自體不過一名黑漆桶子,骨底暗鈍無明!俱胝嘆道:「我雖處丈夫之形,而無丈夫之氣 ── 不如棄菴,前往諸方、尋知識去。」
守護的山神潛知其心意,夜間,現身告知道:「不須離此!將有肉身菩薩來為和尚說法也。」
十餘日後,果然大梅禪師(註七)的法子天龍和尚遊方到菴,俱胝乃迎禮,敘說前番本末。
畢竟如何下得笠子???如何又是道得的一句???!!!
天龍和尚驀然豎起一指。
千鏃萬鏃交煎、激扣處,俱胝狂心頓歇、豁然而悟。
自此,凡有學人參問,俱胝唯舉一指,別無提唱。
俱胝養一童子。但凡俱胝不在,每見人問事,亦依樣畫葫蘆,唯豎一指以對(獅子出門,家貓坐大了!)
人對師言:「和尚童子亦會佛法!凡有人問,皆如和尚一般豎指以對。」
某日,俱胝於袖中潛藏刀刃,問童子云:「聞你會佛法,是否?」
童子回答:「是。」(『移情』移得逼真了,也以為自己會了。野干仿冒獅子仿久了,也自我催眠是獅子。)
俱胝道;「如何是佛?」
童子豎起指頭。俱胝迅如奔雷、猛然以袖中藏刀斬斷童子豎起的一指。童子吃痛叫喚奔出。
俱胝召喚童子,童子回首,俱胝道:「如何是佛?」
童子又欲豎指,才舉手,不見指頭,豁然大悟。
俱胝和尚臨順世,召告大眾道:「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用之不盡。」
畢竟,俱胝如何而悟?童子又因何而悟?
參禪,無非為了突破意識、知解心,頓見宇宙、器世,能見、所見一盡空寂。宗師們的施為,也便在意識逼拶、堅固執著處,猛然下刀,為之抽釘拔鍥,頓入空寂。正如假設摧破一座累世石閘,須一百噸的水力,當人道心決定,且已加功用行累聚了一百噸的水流,宗匠也不過於此關鍵的時刻,猛下鉗鎚,給予最末、決定性的一擊。不然,無論水力何其蓊沛充裕,那一百噸的水流亦可能僅是盲目、散亂、無用地拍打、繚繞、洄游……,狗咬尾巴般,無法找到「破閘」的關要。
能否摧破,不止在於明眼宗師,更在於禪人本身是否生死心切、用功用行、累聚至「破閘」的標綫。必須師資相契、因緣時節相應,始能倏然撲破石閘、頓見家山。
這是打地和尚「一棒子擊打地上」、天龍和尚「倏然豎起一指」的奧秘,也是俱胝和尚「截斷指頭、猝然逼問」的手眼 ── 要哉截斷意識思想,令人狂心頓歇!
不具猛決透出的心、力,那麼,無論何其驚悚、驚怖、痛苦、痛烈,又何其出其不意、霹靂電閃……人們只可能「嚇呆」、「嚇死」、「嚇怕」、「嚇忘」……不會豁然而明、頓識本真。
所謂「一花五葉」只是宗門祖師們於此關捩處玄機縱橫,殺∕活、截斷的手眼、鑄斷地不同,而形塑的五種宗風。。
不可思議!
「唯以一橛活人眼目」的鐵漢叱吒於南宗禪初興的前期。到了宋代,遺風孤微,除卻蓮花峯祥庵主,尚有萬壽如璝證悟禪師。
如璝證悟禪師每見僧來,必問:「近日如何?」
僧人擬答。
如璝證悟即拊其背道:「不可思議!」
將示寂,僧眾群集,如璝證悟復云:「不可思議!」乃合掌寂滅。
從生至死,持此一橛,劃一圓滿的圓弧。
只此「不可思議」四字,更無贅語。
只是靜謐托出明月,直指、直示,要人體取「體內一尊佛。」
認証了,則與菩提樹下豁然高喊「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功德寶藏」的世尊同一佛眼,也與諸祖、諸師同一鼻孔 ── 皎皎鐵証:諸佛不較多,眾生不較少的「那箇」;如實不異,且不可動轉。
它是古靈神贊為覺悟其師,於為師洗浴時、拍撫其背而嘆的「好所佛堂,而佛不聖!」(不聖,在於大殿堂堂,而佛埋沒,不出、不識、不知。行者無以認証返照。)(註八)
也是大圓禪師送別塗毒智策,拊著他的背部所云的「寶所在近,此城非實。」(大圓老婆心切,直揭到底了。)(註九)
即此「一橛漢」的場景中便涵蓋了其餘兩個「拊背」的鏡頭:斬貓的南泉拊了面壁的祖魯;「要人叉下死」的秘魔巖拊了攛撞入懷中的霍山通。
《禪藏》中相似的鏡頭更不知凡幾。
不是摹倣、學習得來,而是佛眼無二、道眼無別。宗門所謂的「破參」、「見性」,也無非將此經典、經教所指涉的「不可思議」,鮮猛鮮越、活生生轉為「自受用」、「自經驗」的歷程。
以是,如璝證悟的因緣,智識、理路上,人人能解也不難於解。
可惜,說食不飽。不猛參、猛叩、拚死打出,觸破鐵閘,則也無非夢中金粉:不乏慰安,卻難能真正信穩,坐穩,踏穩。
這是龍牙智才所謂的「雖然舊閣閑田地,一度贏來方始休!」── 無論橫說豎說,不是自體撲破、驗証來的,便只能算是連棚的勝妙「說書」與「馳想」,不算真實贏得!
「舊閣閑田地」仍遙迢重山,徒為「幻念的樓閣」;生死來時,難作實處安居與抵擋。
「一橛漢」是宗門史上特立又特立、獨異而索寡的存在;宛若魅黑山茶花,奇異、稜凸、而自成一格。
他們是世間、出世間山中所凝眺過的至為「極簡」的藝術與手段 ──
將生命、將示法,裁減、凝縮成僅是一方「獨幕劇」,一只場景,一個動作,一句台詞,不是「能忍最勝寂滅樂」、安住不動道場,則決難至於此。
以致,無論囂暴、剛亢,或寧闃、平和……惟其是「獨幕劇」、「獨幕境」,俱顯得聚焦專沈、而張力迫人!恰若無垠巨漠中,唯一一株磐立的樹祇,或獰惡、或枯瘠、或慘削、或欹倒……俱使深心者一見難忘,即若風景過去,旅程早已踅曡過地球數匝,俱磐柱心魂。
唯因是異數、異類、奇兵突起般的存在。
僅此「枯荒中的支拄」,其簡凝與力道、意志與貫穿,便已不可思議,即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深深撥,有些子
然則,十餘、二十個春秋以前,將《華嚴》法教視為極則,矢志欲開「雜貨鋪」的一己,看此「一橛漢」們,僅是「鈍」── 鈍!鈍!鈍!一群死守枯樁、死守棺板的死漢兼鈍漢!既乏於變通,又不知善巧方便、應機利生。
十餘、廿年的擔枷戴鎖、大悲魔發、賣卻心肝 ── 於重重「菩薩瘡疥」中回首,倏然燔明的,是這群「死漢」與「鈍漢」的功行與用處。照了此寒磣寂寞中,「只守一橛」的苦心真切、垂手為人 ── 關于這群黑山茶們!
參禪,根本處其實在於,是否能「死守一橛」以及「明此一橛」的問題。
古人公案、因緣,畢竟,不在多,更不在智解、推敲個十則、百則、千萬則。關鍵處在於,能否傾平生的力道,守此相應的一橛、一則,力參、力叩、挨拶到底,直至摧破累世石閘。狀況恰如若人具足百噸的力道,以之分參百則公案,每一石閘皆只能分受一噸力氣,自然撲破渺茫。但若將此百噸的力道一盡傾注於單一石閘上,搏命椎擊,即可能摧破。
此類漢子,從一橛下,靈利豁悟。如是,平平交出鑰匙,守此一橛,以通消息。
剴切處,要人死去偷心 ──
死卻此一則又一則、嚼之不爛,卻又知見熾燃、偷心不死、猛攫猛攢的相狀。
到此,便剷盡。唯此單提的一橛。
但能立定腳跟,單提此一橛,窮生窮死、著力猛參……便見真消息。
此一橛,首尾無間,便是諸佛出身處。
菩提樹下,有一人如是撲破、絕倒。
那人自茲大化流布,嬉弄日影,變化出萬億橛。
黑山茶們再度木老老、拙樸樸,將此萬億橛,還原為一橛。
本初的,一把老鑰匙,開門用。
(註七)大梅禪師,參見《花開最末》之〈大音希聲〉。
(註八)古靈神贊,參見《花開最末》之〈大音希聲〉。
(註九)塗毒智策,參見《花開最末》之〈孤輪獨照須彌峯〉。
(引載自《涅槃之雪》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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