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攝影:蘇仁浩/設計:Nicole L.
春深了,菖蒲!
――虛谷希陵冥想曲
梁寒衣
春四月,紫色菖蒲綻開於廣口大水缸上。如劍的長葉、巍紫的花冠,如颯美的武士,策劍離離、舉眉深秀,臨照著枯白的石庭、山水。
攝影:梁寒衣
種下這缸菖蒲,為了三島由紀夫的一個句子:「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放!」――它出自小說《奔馬》的一個場景:
一心憂國、志意赴死,不惜展開暗殺行動,以醒盲瞽的純潔少年,戀慕著大他許多歲的美麗女子。五月的夜晚,女子敘述:春雨的初晨,正要出門學習花道,撐著傘走下石階,漫天的燕子忽而飛衝到傘邊來,好危險啊!
女子的父親回答:幸好沒跌倒!
女子卻說,她所說的「危險」,并不是自己,而是燕子――她擔憂著傘骨刺傷燕子。
一旁的少年瞬即浮現:五月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放!摩想漫天的燕子,為了慕美絕色的女子,不惜舉身烈烈投擲向傘骨……
「五月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放!」――一句話,獨立脫然,抖落其原有的象限、指涉,禪板般,叩響於生命每一姹美、無言,難以敘述、也無以吞吐的殊麗頃刻。
水缸上長劍拔秀、神美遺世的菖蒲僅能算是它的返影與廻光,三十年後的姍姍來遲。
一記慢板,慢板,最慢板。
「路逢劍客須呈劍」似地,日日仗劍抖擻。
巴西菖蒲,攝影:梁寒衣
小屋迄今,曾被誤為「春蘭」,而相佐春秋寒暑至為長的巴西菖蒲。
菖蒲花開的時分,查閱《五燈全書》,比對元代高僧高峯原妙,倏然夾頁,闖入一個句子:「全身瘞菖蒲田。」熟知高峯原妙,暸然「錯了!」定是另一名高僧。果然!
不是急燥、粗潦的人,翻書夾頁罕於發生。於是,菖蒲花發的時節,暮影中,我讀著另一名酷好菖蒲的禪者虛谷希陵――
虛谷希陵,字虛白,浙江義烏人,家境貧苦而好學攻讀,志求仕途。一夕,忽爾夢中來至西湖淨慈寺「羅漢堂」,踅至東南隅,塵封中的羅漢驀然伸出手,指著楣樑上的詩示之。詩云:
一室寥寥絕頂開,數峯如畫碧于苔;
等閑翻罷貝多葉,百衲袈裟自剪裁。
夙緣深厚,一見,即頓掃名心,立下出塵之志。十九歲,薙髮於東陽資壽院,行腳諸方,先參謁虛舟遠、東叟穎,後參叩雪巖祖欽於北磵;雪巖祖欽洞其拔俊,遷住仰山(即「溈仰宗」祖庭),便親自以書招之,擔任首座。
一日,雪巖祖欽問道:「臨濟在黃檗,三度喫六十拄杖,因甚向大愚脇下築拳?」
虛谷道:「鈍置殺人!」雪巖祖欽便打,虛谷拂袖而出。
元世祖至元丙戍(公元一二八六年)雪巖祖欽將示寂,撫師肩頂,垂深道:「吾以此擔累汝。」
虛谷答云:「終不向者裡活埋卻!」(不以「擔枷戴鎖」為究竟。終不因作他家「擔糞奴」,而埋卻、辜負自性法身。)
雪巖祖欽宗風叱咤,門下悟道弟子個個壁立千仞、氣概不凡,也俱是元代著名宗匠,諸如高峯原妙、鐵牛持定、方山寶……等等。能於高峯原妙、鐵牛持定……等非凡的諸師兄弟間脫穎而出,親繼雪巖法席,即可知其道證的砥厚了。
此人繼任雪巖祖欽,一坐三十年,軌範森嚴,其勘驗行者,刀劍所至,更是風雷懾迫:
鐵關法樞行腳之際,曾參叩虛谷希陵。正值冬至小參,虛谷舉「雲門胡餅」因緣(註一),鐵關法樞乃呈四偈揭剖心目。
虛谷希陵問:「你是誰?」
鐵關法樞道:「樞上座。」
虛谷問:「從哪裡來?」
法樞道:「雲門。」
又問:「你是顛?是狂?」
法樞反詰:「和尚眼在什麼處?」
虛谷便喝,法樞亦喝。
虛谷揮一拳,法樞踏前迎抵住拳頭道:「打且置,雲門胡餅,意作麼生?」
虛谷奮手猛然掠去法樞僧帽,道:「錯!」且連連猛揮了數拳。
法樞抗聲道:「拳頭無眼,向後遭人檢點在!」
虛谷不顧,剝卻法樞的七條衣,將他踏翻於地,且攔腰狠狠重下了九棒,道:「教你知我手段!」
法樞云:「此手段,勝似臨濟、德山底。」
毀與讚,皆無用。虛谷責令值事僧侶綑鎖了法樞移送庫司(註二),徹夜拘押不釋。次日上堂,虛谷先命侍者恫嚇法樞道:「今日和尚上堂,對人天眾前勘辨你。」
法樞坦然回道:「侍者與我傳話和尚,少間人天眾前,將古人公案一一問將來,我當一一答去。」
虛谷乃休去。
重棒重拳、威逼恫嚇,使盡一切惡辣鉗鎚、嚴烈手段,以便檢辨、勘驗出相仿相肖的「野干與獅子」,虛谷希陵充份印證了「始知臨濟道出常情」一句:基於,若是真獅兒,於此刀劍俎割、節節威逼之際,必也立地真確,不動、不移,能為哮吼。若是野干,則必步步退、步步失!狼籍喪膽、漸露荏弱、本形。
「殺人劍」中見法性真章!他的師兄弟,高峯原妙,曾以猛烈亂棒將弟子斷崖了義打墜千仞高崖(斷崖了義,其法號即來自於這段悟道因緣,乃「墜入斷崖,了取第一義諦」。)而費隱通容參叩金粟悟,遭到金粟悟以剛固菩提珠劈頭毆打,直打至第七次,頭顱幾裂,一切知見、伎倆冰消瓦解,才豁然透破本面。臨濟一宗的「道出常情」,其劍刃斬斲、劈削的奧秘與關捩,也唯有「自其劍刃下出身者」知之。
若不是臨濟兒孫,僅是魚目混珠、盲驢瞎棒、惑弄群生,也便唯是既失法身、又失肉身。
虛谷希陵道譽高標,橫亙元代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四朝。元世祖曾召見他,欽仰其法,賜號「佛鑑」;成宗加號「大圓」,下詔住止徑山祖庭;仁宗又加號「慧照」。許是夷夏蒙漢之別根深砥固,元帝王的封誥,亦宛然伏下了虛谷希陵影響力的式微(事實上,修行者僅能一體平等,忠於如來,而非忠於族群、膚色。況乎,佛,本是「胡」;西天廿八祖也莫不是「胡」!本就不是漢民族,而是中土視為胡夷之邦的「異民族」)。至於,那個預示性使他剃髮出家的夢境,及至自仰山遷來徑山,始才結案完滿:原來,仰山藏有古之貝多葉經,徑山則藏有臨濟宗「楊歧派」開山祖師楊歧方會的祖衣。它是緘封於時光之匣中等待展開的百衲袈裟。二座祖庭相聯,正好印證下聯詩句的「等閑翻罷貝多葉,百衲袈裟自剪裁」――它是如來與祖師於時光廊道間的呼喚。
元英宗至治壬戍(公元一三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正是菖蒲姹美的春日,虛谷希陵示寂於徑山「不動軒」,全身瘗葬於菖蒲田中,塔名「寶華」。華,即「花」意,那裡,長劍陡列,菖蒲的枝葉,於山風中橫斜交迸,形成波波碧色的劍海,而菖蒲開著,姝美巍麗……寂靜於山影中,於五月明亮的初晨――
攝影:梁寒衣
是啊,五月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開!
僅能如此。
……然而,這也無非僅是山中的「擬想」罷了。佛法,稱為「出情法」,高僧們的傳記通常循此古則,擦滅其情性與情質――一切攸關美、詩情與性情的形容俱被抽離、削滅,只如科學報告般,客觀記錄與宗門道悟相關的言句、場景、事件。關于菖蒲,史傳正確出現的,唯有「全身瘞菖蒲田」――石碑簡刻般的六個字。
那麼,會是自身莽撞的推想與攀附嗎?
昔年,曾經慕仰宋代巨匠大慧宗杲的禪風,而遙迢朝叩徑山。山路蜿蜒,山雨霪淋,盤山風雨滂滂沱沱一路劈掃、將延峯的竹林全壓駝了枝葉,唯餘山道盤盤桓桓,繚繞上昇。
湛然:如徑山那樣的高地、峯嶺,除非有人酷愛菖蒲、特為移栽、種植,不會好端端「自動化」地抽長出菖蒲來;更遑論延植、墾闢成片,形成「菖蒲田」了!
何況,徑山歷代祖師,也並沒有瘞葬菖蒲田的風規、慣例。史傳上,前前後後,也唯孤立著一個人。一樁特例,一只殊相。
攝影:Nicole L.
愛著菖蒲,并不止於長劍窈挑、出水清鏗,也不止於花頁雋雅、丰神出塵,而是一切菖蒲,無論何種,其開花,皆帶著菩薩行者的形質――總是一朵、一朵,如煙火般,自蒂落、萎亡的花鞘間,奔燃出另一朵……如此,一世的死亡,總預約著下一世更璀璨的更生,恰恰肖似菩薩行者累世的再來與增明,其豐沛浩麗,唯能一世更甚於一世。「菩薩道」被視為「人天橋樑」,而所謂「橋樑」總指涉水、陸兩棲,從此岸至彼岸的會通、聯結。菖蒲,也恰恰即是水、陸兩棲的植木,可以種於溪澗、湖沼,亦種於花缽、園圃;體性堅靭,耐旱、耐濕、耐陰、且耐瘠。可以種於兩岸的任何一岸,也可以跨足、會通兩岸(註三)。
悅好著菖蒲,於是,始終夢著菖蒲:初初弘法,夢著大河荒涼荒蕪的礫石、砂磧邊,自己埋首墾拓、植種著一畦畦菖蒲。肺疾療程行將結束,則夢著碧得澄悠的春日,空氣芬淨,大溪小澗、長溝幽圳裡,徧界芳菲,盡是展而又展、流長無盡的菖蒲花開……色色瑰奇、靈動而颯美!病體崦嵫,沈思著告別法席,則夢著釉黑的長頸膽瓶中,一枝氣息奄奄、將萎將凋的寂麗菖蒲……
攝影:梁寒衣
那麼,虛谷希陵呢?這名顯然將菖蒲移上高嶺,且於現實上將之繁衍成田,種植得更為浩麗、袤廣,最末更索性將身骨全體瘞葬入花田的,又為什麼而種植?且作了怎樣一種菖蒲長夢?
會是另一名也信念《華嚴》、奉行「華嚴禪」的修驗道者嗎?唯因「華」即「花」的古字。那人生前、死後一貫在他的花嚴裡。
無意書寫。并不打算靠著「擬想」,打擊一貫的嚴謹。不幸,菖蒲花發,每個辰光,紫色菖蒲總在缸口,倚著長劍,舉眉對眺。而缸下,日本白菖蒲璨開著,纖纖雪素、綺美而輕靈,是山中以為的「龍女花」:若有小龍女,恁麼飄逸離塵,也僅能是這般。
攝影:梁寒衣
日本白菖蒲。纖細雅逸,若金庸的「小龍女」果然存在,那麼所謂「龍女花」便合該是吧。
而在龍女花的對岸,長枝短枝,碧劍洶湧,沿著松蔭一路揮著劍浪、直奔至山崖谷坳的,是夙昔行來、相偕不離、從不曾失的舊菖蒲,清華皎皎、淡如雪鶴。漫長年光,總將它誤以為蘭草,由是,也成為心魂中彈而又彈的「猗蘭操」。
白色瓷缽中甚至有一類金色菖蒲,是自山陵廢園中移來的――主人已遠,珍惜著種植者昔時的心意,避免雜蕪吞噬、淹滅,特為自野嶺中移來。
金菖蒲,攝影:梁寒衣
廢園移來的金菖蒲。卻發現,她是菖蒲中,唯能熬涉春夏秋冬,四季迸放的獨特菖蒲。一個恒持的「金色界」。
長劍與短劍,不同的菖蒲,如燃烽火,隨著時令的遞移,自一劍陣燃放至另一劍陣。性量三三――無論是哪一類菖蒲,碩麗或纖渺,長瓣與短瓣總如一維持著謹嚴的格律,以「三」為計量,令人尋思著「三法印」。而這個春日,娉美的花容,似一記記響板,恒時提醒著虛谷希陵。直到菖蒲全盤凋盡,昏夜中,一支支拄立的黑色墨劍仍瀝然銘刻。那個悅愛菖蒲,卻也禪劍凜烈、不向擔板裡埋卻的鐵漢仍長影佇立。
《五燈全書》集歷代宗門燈錄的大成,汪洋浩瀚如一部微要的《禪藏》;要在昂藏七千餘名古德的長卷中相逢,直如巨海釣鯨般地渺茫。而臨濟劍對臨濟劍,菖蒲娉美的時分,一名獨悅菖蒲的行者相逢了另一名獨悅者,於群峯孤曠、花氣香淡的黃昏。
一個合該出土、合該相逢的黃昏。
如是,我開始描摩:
一個黃昏,叢峯曠謐,斜陽梭織,苔痕金綠。
兩名烈色漢子於無人的峯嶺對面相逢,
路逢劍客須呈劍。
他們凝然交錯,於對方掌中,置放下一枝菖蒲。
五月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同聲開放。
寫於二O一五年五月十四日~十八日
攝影:梁寒衣
路逢劍客須呈劍。
(註一)雲門胡餅――僧問雲門文偃:「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云:「胡餅。」
(註二)庫司,又稱都寺、都總、都監寺,為統轄寺院事務之最上位者。
(註三)參見拙著《丈六金身,草一莖》一書之<春蘭>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