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佛陀母土的呼聲:《阿普三部曲》之一,〈大路之歌〉
———充滿細節的純真與哀憫
———梁寒衣
一個勞苦守候的女人。一名孤獨的妻子與母親。永永踽踽守著寒磣破落的門戶,守著一雙稚兒,於風雨飄搖、人性晦昧中,堅持拄立著渺漠的希望,和尊厳。一個同様踽踽的男人。一名懷抱作家之夢,冀望寫出偉大劇作,卻茫茫作客塵土的丈夫與父親。永永背影闃獨,揣著一支舊傘和包袱,走在道路,向人問覓工作與機會。道路風塵,他不斷影子般地旅行、出走著……沒有人知道男人的旅程發生過什麽、遭遇過什麽!一個老朽老朽、如木乃伊一般風乾薄削的老人。一名「寄生下流」的嬸娘。衰遲垂老,如—只待沈的破漏舢板,擦滅一切男女、性別、道德……的形貌和區隔,一任命運搓揑,只掙紮著「活下去!活下去!」。唯餘的一點幸福活氣和閃光,是孩童們的純真與供禮; 那時,如枯木開花般,她為他們敍説著胸中窩藏的小小神話和寓言……還有,一個因為愛著、而恒恒偷竊與供養的女孩。一名早夭的女兒與姊妹。胸前紗麗的褶隙裡,永永一褶一褶,裹藏著偷來的菓品和風物,如布袋和尚收捲開闔的布袋。偷竊,於她,宛然僅是「借他家花菓供飬一尊襤褸佛軀」的儀式;打小自長、周而復始……只為愛看嬸娘風化的容顏上、倏然點燃的幽隱歡喜和光璨。一名作賊也準擬供養的供養者!無論何其呵責、打罵俱然。即或鍋底已磬,於母親的憂危不動中,仍打算佈施飯食給予門外托乞的苦行僧。只為著無法終止的愛與溫柔……以及,一個大睜著眼、名為「阿普」的敏穉男孩。他是貫穿《阿普三部曲》的主人翁———
這部改編自1928年的孟加拉經典文學的《大路之歌》(其後小説更名為《芒果籽之歌》)摩劃的正是阿普的童年。作品的最末,暴風雨的揚飈襲侵間,世代承居的祖宅坍垮了,姊姊病逝,一家三口收拾著簡單的行囊行向未知。道路,始從父親一人彳亍行走的小徑開始,變成三人共同行旅……是一條腳印摩拓的「大路之歌」了!一尾長蛇爬遊入廢墟般、僅餘壞壁的老屋,如此,一期「生,老,病,死」業已完成(阿普的出生,嬸娘的老/死,姊姊的病/死),又是另一段「成,住,壊,空」的起始…… 乍看風景冥暗,如坐圍城,淤塞著無以突圍的貧窮、絶望、寂寞、與潦魄。兒童的純真,以及其靈動靈越、單純喜樂的心思,仍如一撮撮火苗般,四處昂洋湧動,尋找著刹那刹那、流光中自為夢想、自為記憶與銘刻的快樂和驚動:水中靜靜劃著長腳、索索走動的水蜘蛛,霪雨中微捲微揚的伶娉蓮葉,秋光中簌簌搖動、長白如雲的芒花,遠方隆隆駛過、充滿召呼和憧憬的長列火車……孩子們吵而又和、浮滿歡聲與笑語的草地野炊野餐!還有,野台戯裡,著人瘋魔的綺麗國王、公主和英雄;嬸娘屋隅的一角,燭火搖曳下的神秘故事,以及貨郎來時、招人嘴饞的呼叫,即使不買、一路巴巴追跟著、貪看他人買糖也感到甜滋滋的……縱使生活多艱,大自然仍以其豐饒萬象帶來驚嘆和撫慰。孩童仍以他的純真之心——— 一類更接近本初、更無汚染,亦更自由、活潑的新鮮之眼、醇美之意,於生命與生命間嬉戲、探索。
同為孟加拉人的導演薩雅吉· 雷則以三年的時光應用業餘藝人,細雕慢琢,注入大地、風土的無邊姿影與情感,也注入自我曾經、充滿懐念和記憶的童年之心。使得這部作品能於大量童年電影中屹立不搖、形成影史經典的,正在於他緜密沈深,充滿細節、而感人廻思的幽微觀照與刻劃———那貧窮中忽明忽暗、淅淅轉折,和堅持拄立的純真、哀憫、以及尊嚴!我們能凝看得到它娑娑的流動。比如,關於「尊嚴與慈憫」,撼人省思的一幕為: 被趕出家門的嬸娘,於垂死之際,拖著崦嵫危惙的身軀趕回家門,只為「能安心死在老家」。她高聲呼喊,解釋自己的行為———這「不請自歸」的理由。但,母親不搭理她(於母親眼底,嬸娘只是縱慣、教壞孩子偷竊的無德老人而已。而這樣的「捉放曹」———這様周而復始地趕趕/回回業已不知輪廻凡幾。母親心竭力疲,早已厭膩)。嬸娘又復呼喊,母親卻只請她離去。老人氣短了!只嚅囁著乞討「喝一碗茶!喝一碗茶再走!」母親仍不搭理。老人於是只好拖著羸解的身軀趑趄到母親身畔,自己顫危危倒了一碗茶,抖抖索索喝完、淨了額首,又顫危危地上路了。而母親只是努力努力,堅持著不去看老人一眼,也不瞥視她———唯恐只一眼,又將激起內在的良善,又將是無止的「捉放曹」,以及其奸滑技倆!老人如是孤危危死倒在離家不遠的坡地竹林下。母親並不知那真是最末!———那碗水,是老人臨終的最後一個乞施。母親僅是專執著鞏固自身的堡壘———她的生命信念和根本義理,不願輕易陷落,不肯一已的兒女都因之慣壊、成賊!———那是她曾經驅趕老人的理由,現今亦須牢牢把守的防綫。 何以母親如是忍心呢?只消往下探看,即知母親是個鍋無粒米,寧可餓餒,也不肯向他人開口乞訴的人;更發現母親並非文盲,而是能識字、讀信、受過一定教育的女性;便可了知,那因女兒的行竊,所帶來的惡罵、毀辱,於她是何等的創傷嚴烈了!———尤其像她一般具足尊嚴、而默忍自持的人!母親只是在維持其尊嚴的底限和生命的行則罷了!不打算令自身「脆弱的良善」成為道德律的破口。同様相似、卻本質歧異的「尊嚴」亦發生於父親身上:潦魄風塵的父親於道路上遇見父祖時代便已為之舉行過祭典的富農。富農憶惦昔時恩情,邀父親前來主持祀典,父親卻基於「尊嚴」並未馬上允諾,只答應「考慮看看!」,在於不想讓人看到貧磣至極、一口呑下的窮相。(然則,豈非「掩耳盜鈴」嗎?舊傘、舊衣……富農豈不是正為看到那一身破蔽,憐惜故往,而提供機會嗎?又何須矯情違拗、揑作身段?)況乎屋柱危危、一家數口均處於饑寒的臨界邊綫!影片末尾,姊姊逝去,於搬家之際,幼穉的阿普忽然發覺姊姊果然竊藏了鄰家女兒的項鍊(自然,那些便宜的塑膠珠子也無非代表女兒家的蘿罷了。姊姊僅是竊藏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夢!),孩子不加思索立即執起珠鍊拋向水塘———無他,也僅為維持亡者的「尊嚴」,和美好形像。孩子知道,他不能令母親和姊妹更留陰影與蝕蛀了!即或嬸娘幾番的離家出走,乃至最后臨終的跨出家門,也與「尊嚴」息息相關。數段攸關「尊嚴」的影像,使人思惟起尊嚴和慈憫的界點與平衡。緣於過度執著尊嚴,亦是病!
———此知見與我執亦可能形成智眼的遮蔽,而失卻生命應有、該有的慈悲……其最終,亦可能形成自、他無以磨滅的遺憾與咎責———影像特寫、凝佇在嬸娘飲水離去後、母親難以言喻的複雜情表,即説明了導演的觀點。諸如此類之於人性的潛幽洞照與沈思,比比皆是……它是純真之心外,作品之所以使人擊節、深索的理由———尤其之於一名修行者更是如此。〈大路之歌〉也喚起佛經所謂「功德黑暗長相隨逐」:基於人心的「善、惡雜染」,由是美德中含藏闕憾與陰影(諸如阿普的母親、父親、和姊妹),負質中也蘊顯光亮與良善(嬸娘和鄰家女人)。唯有修持,經由長遠的內觀與淘濾———去除「惡法垢」,亦蠲除「善法垢」,始能轉輾明淨,得至純一、完滿的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