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
——與諸佛、眾生合覺同流的《普賢行願品》
《大方廣佛華嚴經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簡稱《普賢行願品》
——梁寒衣
普賢行願的「十大行願」,又號稱為「十大願王」,
唯因其為「願中之願」,是諸佛菩薩無邊願行之中
至為深猛巨大、不可涯測的。
依此,必成正覺,必坐菩提。
必能向內自證自性一體三身佛,
也能協助無量有情成滿一體三身佛。
一切如來皆依普賢行願而出生。
「普賢行願」由是摩寫了微塵諸佛共同的肖像與經驗。
是成就一尊如來必須檢證的刀口,一個根柢的準則。
無此心,則不成佛,則決無能成滿菩提。
善男子,言常隨佛學者,如此娑婆世界,毘盧遮那如來,
從初發心,精進不退,以不可說不可說身命,而為布施。
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書寫經典,積如須彌。
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況王位、城邑、聚落、宮殿、園林、一切所有,及餘種種難行苦行……
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
那是一個無佛之世。
生與死,如同一座巨大的齒輪,上昇下降,晝夜不息,磨碾過一世又一世的有情。人們為誕生而長歌,又為死亡而哀哭。方才歡歡喜喜、張羅著喜宴上的燈籠與錦褥,卻又淒淒哀哀、忙著於墳壟上倒上一柸奠酒……存在的奧秘,幽黯難測。存在的本質,無人曉了。
一個荒原之境。荒昧,無知,而茨蕪。
一部分人便縱任本能,縱任欲愛,努力占有、支配、操刀與宰控……滿足所能滿足的,嗜欲所能嗜欲的;一任人性中的魑魅魍魎、餓鬼修羅,傾巢奔洩、淋漓舞踏。
另一部分,更更覺知,更想尋索生命的,便採取另一逆向,努力跋涉,努力遂行慈悲。冀圖以善好慈和,縫補過人性的幽黝與瘡瘤。
但是,跋涉啊跋涉!究竟沒有人知道存在謎底為何。
這是一個無佛之世。過去諸佛早已滅逝;缺乏一雙宏闊、洞達之眼,足以掰開宇宙、人類究極的真相。
於是,便連那最最慈柔美善的,也恒常感到,自我的內在,猶如一枝微小淺薄的月牙,恒恒為一己以及他方人性的脆弱、憂傷、痛苦、恐懼……所吞噬、所摧折,恍然為烏雲所遮覆,也為風雨所侵奪的月牙一般,昏暗飄搖、盲昧不定。
生命的底蘊究竟為何?何以於力行慈悲的當兒,心間仍然幢幢閃閃,繚繞著掰不破的苦惱、困惑、不安、與憂悲?
何以仍有疑慮、有巨輪,於胸中擦踅、碰撞,與磨碾?……且激盪出巨大的迴音與潮騷?
那個聲音仍一遍遍地問著:究竟究竟,什麼是存在的真相與終極?我所實踐的果然具足真實的意義嗎?會不會僅是另一幻相與自欺、囈語與浮沫?
「他人的善好慈柔、慈心普濟,總令我凝目長駐、歡喜動容……但是,在我臟腑深處,卻追索著一種可能――一個究極的真諦,足以轉迷為覺,摧破人性的長夜,使得闃暗息止,癡昧息止,惑惱、愁憂,皆息止!」是第幾回呢?第幾回大風拂越,秋日的落葉沙沙拂落臂肘,又沙沙乾涸萎朽,化為草葉間的一段腐上?又是第幾回於心底,湛湛地,發出這固執如葉的叩搗?斬決,而鏗鏘!
頭頂的大樹又開始紛紛揚揚,卸下一葉葉披籬的短歌與長歌。這是樹葉的句點,可惜,卻不是自己的。梵志(註)最勝將邈長的眼目投向清曠如瓷的秋原。落葉的休歇,是他的大惑起始。它們的句號,卻是他的疑問與驚嘆。生死輪轉,宇宙終始――何處來?何處去?為何來?為何去?……他曾經坐斷了無數秋光,卻始終無能勘破人類的諦理。
為了這個緣故,梵志最勝曾一次次走出山澤,來到村莊、聚落、街市、方場中,訪謁過無數有德的婆羅門、教士、長者、與聖人。
他們的答案繽紛如葉,惑閃慧黠,卻難以指涉出生命之樹的髓幹與本體。
「誰能為我揭示真實的義理――哪怕僅是一句半偈,即若要我卸下頭顱,以生命相贈,也毫不恨悔!毫不吝惜!但是,誰是那清明曉悟之人???」一切歧路亡羊!千般叩索俱宛如融入淤泥的朽葉。梵志沉沉叩索著。秋光如許明曠,他的叩索,卻巨如千鈞。
「是啊!哪怕解頭顱相贈――也再所不惜!」
徒有皮表的慈悲,宛如一帖安眠的神藥,足以暫時紓撫蠢動的毒蛇,卻無能帶來究竟的安鎮與袚除。也如投入沸水中的冰塊,雖可暫時的減卻、涼寂,卻難以徹底平息底下昂燒的爐火。此刻,他欲叩、欲索的,是人類終極的智慧――那會歸源頭,足以關切爐火,徹底贖拔、徹底療治的智慧。
誰呢?誰???
誰能道此一句半偈?
他的叩索重如千鈞。整個天地也恍然受到重擊般,咿呀呻吟,幢幢搖憾著。山嶺擦擊著,離根的樹木如海浪似地,拋擲堆湧;巨大的石塊也如湍頭般,滾滾排走,捲揚疾射。
「你,真心要這一偈嗎???!!!」杳冥塗炭中,暴走搖撼的山嶽、樹祇、岩石,彷彿以無量的迴音,一遍遍問道。「你,果真能解頭顱相贈嗎?」八方宇宙,每一粒粒子,皆恍然含藏著無量舌頭,向他沉沉叩問。
千萬億舌頭,淅淅瀝瀝,以無量的言音、搗叩、詰問著。發自天地每一孔竅。
於無量言音中,一名威德巍巍、額角莊嚴、漫臉道氣的行者驀然現身於梵志最勝的眼前。那人手執一芰含苞的青蓮,紺黑的髮茨猶如大海深密的浪潮,全身彷如籠罩於金黃的霧靄中。當他開口說話,日光與月光恍然交替流迸於他爍滅的眸光中。
那是天魔化現。梵志沉沉的叩問,裂碎了天宮的屋瓦,使得午寐的魔王一時驚醒。他打了呵欠,捻著繞胸攀爬的毒蛇,黠獪地笑了笑。人生真是無聊啊!如此冗長、瑣屑,而寂寞!然則,這裡,有一個美麗的獵物。一個獨樹的心魂。他可以掐捏於掌心,依照自我黑暗的意志,緩緩把捉、凌遲,將之研磨、銷毀、變形……化為一聲嘲笑與諷刺。
「真是無可比擬的遊戲與傑作呀!」魔王笑了,他伸出手,將日月織進曈孔,將毒蛇化為青蓮,罩上金光,來至梵志跟前。
樂趣呀!此世莫大的趣味,莫過於抓住一類稀有的物種,將之置於蒸籠,而後,升起烈火,看著他於烈焰中痛苦攀爬,緩緩乾涸、炙燒而死,化為一段乾癟、萎縮的影子。這才是徹底的征服、全面的勝利。
魔王弩了弩唇齒,努力按捺住嘴角得意的笑渦。他神色莊嚴、道氣儼越,如古岳鐘聲一樣,向梵志磅偉說道:「山中久隱。我是依據古佛的足跡前行的行者。擁有滅度的古佛悟覺的一偈。聆見你虔誠的心意,便乘願而來――你,可真願受此一偈,如所誓言?」
「慈悲如我,斷然不肯、也不會要你的頭顱。然則,諸佛心髓微妙難得――這樣無上稀有的妙法,斷斷不能以尋常筆墨,草率書寫。得以絕世奇瑰、非人所能的紙、筆、墨水,始能承載……」魔王款款說著,倏然噤口不語。
久久,久久……才語帶悲烈,辛鬱言道:「除卻你能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如古佛所履踐的一般――我,才能為你說此珍貴的一偈。也如此,才不負此奧妙的微言!」獵物已上蒸籠。魔王勉強扼抑住胸中崩天裂地的笑聲、佯若轉身行將離去。
「大德,莫走!我立即備妥您所指稱的紙張筆墨……」傾形魂意志,僅為求索無上的一偈,梵志最勝拔出腰間的匕首,作出了人類肉體怵不忍睹,至為極限的裁割――
紅白白的血肉抖散於空氣中。大氣中每一分子的微觸都帶著椎心的痛楚,如無量箭鏃的舔、吻、穿、刺。一張血色淋漓的人皮紙張,裁就了!
一支裸白的筆,自拆裂的血脈經絡中,生生抽繹、析離出來了。白骨獨立、血痕滴淬的筆。
還有,濃稠的墨水,人血集攢!在戰慄的草葉間,盈積成窪。
生死,究竟於剎那間流轉了幾百回呢?忍著眩絕欲死的痛迫,最勝伏著首,抖顫著,勉力於痛楚戰閃的雙膝間,攤開猶自濡血的皮紙。他屏氣凝神,傾力聆聽。專致的指掌牢牢抓住顫抖寒閃的骨筆。
宇宙間的千耳萬耳皆收束於他冥神的一念。
唯恐錯失!無敢錯漏!……這無上的一偈!
一聲嘲弄,荒冷冷地,來到耳畔。緊接著,是一連串鋪天蓋地、如海潮颶浪般地爆破與狂笑。遊戲已然完成。獵物輾側瀕死於胡同,逭無可逭。魔王裂開胸腑、昂聲大笑,笑得眼淚、鼻涕皆如蜈蚣蟻蠍般繽紛湧肆。他嗆聲笑著。掌上的青蓮化為一垛腐臭的骷髏,眼底的日光、月光,化為地獄的鐵輪與火輪。
斲斷頭顱,僅須數秒。但是,他欣賞自我的黠慧――這能將花樣推陳出新,推衍得華麗乖張、荒巇險誕的技巧,也嗜味著一己的傑作――這生吞活剝、無所為而為的惡;能將人類的絕望,一層一層、挫骨揚灰,推至雪域極限,無可瞭望的邊陲――
他昂溢笑著。打了一個飽嗝,瞬息煙一樣消逝於傾命聆聽的梵志眼前。
痛楚,一鞭一鞭,如鈎,如芒,如鏃,如刃地,解裂著身心。那麼深遂,冥無底岸的絕望,與荒冷。「是魔!是魔王的愚弄與嘲笑!」然而,紙已剝裁,筆已析成,墨已研磨,垂死的梵志仍顫閃著指掌,勉力握住危搖的筆鋒,狀若欲寫。「十方世界,誰能示我以源泉的一偈――倘如此,即若令我剝皮如須彌,裂骨如林籔,亦不恨悔!」他面色如死,向虛空龐沉叩索,聲如斷弦。
轟然地,大地崩裂。
自地底湧現金身古佛,已然滅度的淨名王佛。
梵志最勝剝裂肌膚,析研骨筆的音聲,將祂自遙迢的涅槃中喚醒。
一個將來之人。與大圓覺同體同流。
祂在那人的心音中,聆聽到宿昔的自我。也聆聽見千億古佛的同一心流。
於那人的覺醒中,聆聽見所有覺醒的諸佛。
也於那人的行止中,驗證一切過去,現在,未來諸佛的行止。
淨名王佛如是以心印心,為他說了深重的一偈――
諸佛倒影剎那重重疊疊投映在血書上。三世普願。
長卷無盡。
書寫無盡。
我的皮,我的骨,我的血。
一切如來皆依普賢行願而出生
是怎麼樣深重的一偈,已然不復重要。這是華嚴會主――毘盧遮那如來的本生,也是普賢行願「第八願:常隨佛學」中,所模傲、效學的如來行徑與典範――重點在於毘盧遮那如來「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為重法故,不惜身命」,能傾全盤的身心,追索巨法,行持巨法、印證巨法的悲猛行願。這份剝而又剝,能將質量輕微扁薄、收摺不過一束的人皮,堆積為須彌山一般龐沉高厚的深猛願行,也是徧虛空,盡法界,無量剎海、無邊諸佛,所共同指涉、共同驗證的行則。
它是微塵數諸佛共同的肖像與經驗――無論過去、現在、未來,佛名如何、身分如何、剎海為何……所共有的摩本和經緯。
是成就一尊如來必須檢證的刀口,一個根砥的準則。
無此心,則不成佛。則無能成滿菩提。
普賢行願的「十大行願」,又號稱為「十大願王」,唯因其為「願中之願」,是諸佛菩薩無邊願行之中至為深猛巨大、不可涯測的。依此,必成正覺,必坐菩提。必能向內自證自性一體三身佛,也能協助無量有情成滿一體三身佛。
此十大行願,分別是:
第一,禮敬諸佛。第二,稱讚如來。第三,廣修供養。第四,懺悔業障。第五,隨喜功德。第六,請轉法輪。第七,請佛住世。第八,常隨佛學。第九,恒順眾生。第十,普皆迴向。
十大行願,乍看尋常,卻深巨袤遠,血書而已。唯因每一行願,乍似簡單,卻都「積如須彌」,帶著永劫熬瀝的重度與深度,皆都以「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為期則。自然,虛空無盡,浩浩有情,生生滅滅,愛憎煩惱,俱不可盡。每一願力,也便形成剝而又剝,行而復行,無限繁衍,無垠流展,「積如須彌」的高度與厚度了。
其禮敬,固然是「身無邊際,禮敬無邊」――觀想十方三世無盡佛剎,每一微塵、每一毛尖,皆有諸佛菩薩海會繚繞,一己以普賢威神力故,幻化為兆億俱胝身,一一徧禮,無盡無餘。其讚歎,也同樣是「聲無邊際,讚歎無邊」,直到虛空塵剎,皆為粉塵,眾生煩惱,皆成菩提……此外,懺悔、供養、隨喜、隨學、請轉法輪……莫不如是,皆要求著無始無終,永無盡期的堅澈行願,與剛猛剴踐。
更遑論每一願力的行使,皆期責它深種髓腦,於念與念之間,相續相持,無漏無失,晶瑩注照……且亦期許,身、口、意中,皆無疲怠,也無厭乏。
華嚴剎海,姝麗嚴博,諸佛垂拱,重重無盡……唯其皆依普賢行願而成。十大願王,重重無盡,徧歷塵砂,徧涉諸法,徧盡眾生,徧涉諸劫,徧淨諸行,徧滿諸願,故所成就的國土,亦如億瓣蓮華一般,向虛空、劫海無盡處,層層開展、重重嚴麗。然而,華嚴海會、無論如何迴環繚繞、廣博浩麗,其根本環迴的中心,仍是華嚴會主――於菩提樹下初成正覺的毘盧遮那如來。位居《華嚴經》主導地位的普賢菩薩(無論是佛陀跋陀羅所譯的六十卷華嚴,或實义難陀所譯的八十卷華嚴,普賢菩薩皆貫穿主導著全經的經緯。般若三藏所譯的四十卷本華嚴經,全經別稱即是《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此處所引介的〈普賢行願品〉,便是四十卷本的最後一卷,恒常單行流傳。)其十大行願,自然,也以第八願所標舉的「毘盧遮那如來本行因地」為核心――那個為了正確行使慈悲,為了正確贖拔人類,而願「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剌血為墨」,尋索宇宙,人類究極的智慧,成滿生命「一切智智」(意即智中之智,無超勝者)的菩薩行者。
千經萬綸,華嚴瀚海的「菩薩行願」所標竿的,無非「一切智智」――人類究極之智的成全。依智覺,而解脫。依智覺,而開展萬法,而大悲方便、大悲普濟。
它的菩薩道是「以佛智慧而修習」,奠基於「空如來藏」開展「大光明藏」。安住自性涅槃,定靜空明,開展一切入世、出世,所有攸關生命本題的「萬法智」、「微細智」。
也是〈普賢行願品〉中所說的「無著無依智慧力」、「智行普修功德力」、「定慧方便威神力」、「普門徧入大乘力」、「摧滅一切煩惱力」。依此而具足「威神普覆」、「徧淨莊嚴」、「速疾周徧」的大悲福德功行。而能內自證一體三身佛,也能成全一切有情的佛菩提。於自我的贖拔、自我的悟覺中,依內自證的經驗與法則,也協助有情智覺成滿,圓悟菩提。
若無「正覺」之智,一切均不可能。自我與他人的贖拔,盡屬虛言。
這是為什麼華嚴的菩薩道,以「智」為首。「正覺」如許希有,「正法」如許罕聞,但卻是成佛的唯一途徑!昆盧遮那如來於中作了最好的示範:他毫不遲疑地「剝皮為紙、析骨為筆、刺血為墨」,準備將它記錄下來。不徒僅為自身的悟覺,更為大悲贖拔、大慈普潤……欲令炎灼有情皆識此偈,皆能身心安樂、究竟涼寂。
以致,其餘九大行願,莫不如行星一般,以此第八願「隨學如來」,所標舉的「昆盧遮那本紀」為中心,而迴繞、環射。其所禮敬的如來,千佛、億佛,也無非以此為「原型」,其讚歎、供養、懺悔、隨喜……及至「請轉法輪」、「請佛住世」、「普皆迴向」,也莫不以此「原型」為基點,向外投射、繁衍。體認一切有情皆具佛性,皆具如來種子,而拓及一切蟲飛蠕動、群生萬類。俱皆以事佛之心、平等之心,而普同禮敬、供養、懺悔、隨喜、迴向。
比如第三願,雖標示為「廣修供養」,但所指陳的「廣大最勝供養」,卻不止於皮表的香油燈燭、衣服傘蓋,而是「法供養」。此法供養,包括「如說修行供養、利益眾生供養、攝受眾生供養、代眾生苦供養、不捨菩薩業供養、不離菩提心供養」等六大項目。唯因「一切如來,尊重法故」。也因「以如說行,出生諸佛故」,由是,能行法供養,始能真正成就「供養如來」;依此修行,心口相應,言行一致,始才算是「真實供養」。
迴環指繞,又回歸中心原型:那箇為追尋「法」,探求「法」,當真「如說修行」,斬決支裂骸肉,敲擊髓骨的婆羅門修行者,梵志最勝的菩薩行因地。
毘盧遮那如來,象徵諸佛與群生一體的「法身」與「法性」。不證法身,無以成佛。無邊虛空,十方剎海,浩如星辰一般無際的諸佛,皆不離此「法身」而成正覺。
正因了知,此「法身」、「法性」,無二無別,十法界同一體性。一切有情皆具「三世佛」,皆是「過去佛所流轉,現在佛所潛隱,未來佛所開顯」,普賢十願,基於平等法性,自然將「隨順眾生」等同於「隨順諸佛」,「於眾生尊重承事,則為尊重承事如來」、「若令眾生歡喜,則令一切如來歡喜」……其餘諸願亦皆迴繞幅射,俱以「安樂有情,圓成有情一體三世佛」,作為普賢行的導航,大願大行的鵠首。
也依此,〈行願品〉要說,一切如來,皆依普賢行而出生,而證悟菩提。又稱嘆:「一切如來有長子,彼名號曰普賢尊。」如來「長子」,意謂著「荷擔如來家業」、「次補佛位」――如來家業,無非大悲而已,正覺而已。以正覺行大悲,以大悲悟正覺,悲智雙運,相融相攝。以「悲」故,不墜空亡,不入涅槃;以「智」故,不住三有,不著諸相。由是成立的普賢行,「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能依菩薩「五明」,善集世間、出世間的一切智道,以大慧方便,普入群生,圓滿覺果。
於荒怖的曠野,荊棘、砂磧所蕪茨的惡形之地,佇立了一株皎美的奇樹。倘根部得水,則枝葉蓊碧,花果鮮澤,惡土化為嚴美。生死曠野亦然,於荒凜無怙中,佇立著菩提樹王。它的根鬚虬勁袤遠,延伸無際,以一切眾生為樹根。若能以大悲水灌溉,饒益眾生,自能花開貞嚴,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花果。唯因一切如來,俱以大悲心為體。初發心如此,十地莊嚴,亦然。一念如此,萬念億念復然。一世如是,長劫永劫無悔,皆不離此大悲本懷。
剝一皮,能等須彌。等須彌,亦不出此初心、堅澈、彌貫的一念。依此一心,橫越三際,長劫促為短劫,短劫幻為長劫。
華嚴剎海,華開重重,唯因念念無間,大悲重重,智覺重重。無此因,則無此果。
《普賢行願品》,如是,之於無緣投入華嚴大部的行者,不妨作為華嚴精要來選讀(莫忘記,四十卷本華嚴經,別名即是《普賢行願品》;意思是,以此行願,縱貫全經)。之於一般大眾,則可以視為一部因果皆圓的「勸發菩提心文」來恒恒複誦、恒恒提撕。必足以惕勵摩頂,興頑立懦,長養自我浮脆微薄、易退易墮的菩提心意,或更進一步深化,堅猛已發的菩提行願。由於融合了懺文以及彌陀往生的信念(它是「淨土五經」之一),也可以作為懺法和淨土行門來修持。
十個縱橫無際的行願,依此,大悲滋澤,與毘盧遮那佛,乃至身內、身外,一切「三世諸佛」,相偕、相行。
朝向內外一體三世佛
無數個年光以前,怕有十二、三載了罷。曾經朝覲過峨眉山――那傳說的「銀色界」普賢菩薩的道場,見識過著名的「金頂佛光」。
日光穿照。靄靄雲氣,層疊嵐色中,果然深深遠遠、重重茨茨,迴環縈繞,映現諸佛影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光鮮的、破漏的、豐澤的、或頹老、鈍遲的,便都爭相簇擁,將脖頸、手臂高高舉起,向雲蔚嵐海中的「諸佛」招手揮舞。
祥光和吉。一尊尊「諸佛」也於邈邈雲靄中摶舞臂膀、頷首致意。
兀立著,莞爾微笑。也在雲卷金明中,尋找、投影出自我的一尊。把臂舞棹。
是罷,這便是佛光了。心中思惟:人們朝山,最終,僅是朝向一己的「體內佛」罷――那為自身的愚闇無明所一貫遮蔽、覆藏的「三世佛」。
能作證自性內在的「佛、法、僧」,則不難作證外在的「佛法僧」。
能作證體內「三身佛」,則不愁沒有外在的「三身佛」。
畢竟,從始至終,那於重重雲氣間,佛光普照,揮手、微笑、持攝、注照……的,僅是朝山者自身的投影――人們內在自我最虔誠、靈動、玄美、懷慕的部分……只是,有情不知不覺。
但,一直是的。
朝山彼時,雖已打坐了十年,卻仍是完完全全的獃子。雖然閱讀了《金剛經》、《維摩經》、《地藏經》以及一些南傳的論著,之於諸佛名號,卻不甚了了,更遑論菩薩駐持的「名山」了。
原本,旅行的目的,是隨同織品系的教授、學子,一併採集西南部族的染織技巧。知道要經過四川,胸中卻湧現一堵強烈的念頭:「不至峨眉,便等於白走、白來了。便完全失去了意義。」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峨眉山上究竟有著什麼,完全弄不明白。但念頭剛堅執拗,如磁石之於鐵屑,火炬之於飛蛾。
因緣奇巧。到了四川,一場意外的轉折,卻與一小撮人馬脫離了預定的途軌。時光驀然空豁出來。提議上峨眉山,一群人無可無不可,竟也跟上來了。一上山,剎那便撞入「佛光」裡。
仍是一股莫名的引力。隔日下山,一個人孤伶伶地一路磕磕碰碰,但凡佇足停腳的寺宇,無論大小,皆朝覲、禮拜著。有時將頭敲在庭外罅裂的磚瓦上,有時叩著大塊光滑的石板。心眼中到底翩旋過多少菩薩,多少文殊、普賢、或觀音,早已無能追述。只是一心虔念,磕著走。
到了山下,一見熾然嚴美的普賢,騎在白象上,皎皎銀岑,即震懾了!無頭無腦地,流眄再流眄,頂禮再頂禮。
禮了又禮,為了無名的懾攝。傲岸的心中卻仍孤意計較:「無緣罷。自己所慕美的菩薩,是如文殊一般,執著利劍,騎著剛猛的獅子,大智奮捷的;或如觀音一般,縑白素美,流觀自在,慈眼無齊——不會是騎著一頭厚厚、重重、鈍鈍的動物!」
認是他家菩薩。一禮再禮,僅為端嚴熾好,不能自已。
及至多年多年以後,持誦〈普賢行願品〉,始憬悟:
普賢行願,從峨眉山的山底,騎著大象的普賢菩薩開始,而至金頂,迴繞於雲墟海市中的一尊尊「諸佛」,道路迴長,一級一級,苦苦盤叩,苦苦登索,所朝覲、禮拜的,至終,也僅是眾生心底的肖像――這內、外一體的三身佛。諸佛、佛光、與佛海,不出於本我的投射。峨眉山地勢雄奇,炯特的氣層、雲海、日照,如鏡般重重疊射,造成了諸佛垂拱的蜃景。
箇中,無非自體面相。
普賢行願,從山底一路上昇,從初發心乃至等覺,節節盤繞、節節瞻仰,終極,也僅是圓成本體,也圓成有情的「體內佛」。
人們在此,並未發現他尊,僅是發現自身的投影――本具的這一尊。梵海重重、諸佛蜃影,皆是眾生自性影像――那亟待啟蒙、亟待醒覺、亟待成全的「未來之佛」。
卻不肯識取。僅執念著,一心祈禱,伸手向外,想抓住、撈取別一尊。
普賢行願,無非以無比的願力,無止的承擔,縱橫三世,行持袤遠,向生命指出人人本具的「毘盧遮那如來」。認取自家法身與法性,依此修行,與諸佛合流合覺。
岑白的「銀色界」,皎皎無垠――此一山,總攝了其餘三座名山――是大悲觀世音、大智文殊師利、大願地藏王的總持與印證。十大願王,他的菩提心木以眾生為樹根,大悲普潤,固如觀音。以智為導,則是「文殊師利勇猛智,普賢慧行亦復然」,即若七佛之師也不遑多讓。而徧裂虛空、無盡無涯的願力,直如地藏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或可空卻,虛空何能滅蓋?兩者,無非同一心印的不同言音。
大悲也罷,大願、大智也罷。缺乏普賢行願――無能如說修行,如實驗證,與履踐,一切俱落空亡,皆無立腳處。
終究僅是佇立山崖,摩頭弄影,把玩得不亦樂乎的愚人。
幻像蜃影,卻與自性心髓了無交涉。
呆乎乎地朝山,又呆乎乎地回家了。仍不見普賢真顏。
皚皚銀色界
要見普賢?且也不在峨眉山。
西元二OO二年,是普賢菩薩的一年。令一己每週持誦一回〈行願品〉,及至目前。
銀色界,霏霏雪雨,總絳白地墜落眼簾。定期叩打心簷。
雪色湛湛,流展了一年。以何為期?竟惘然了。
即此生,怕也無涯畔……
信是有緣
方又想起宿昔於山腳下,邊叩邊喊的「無緣!」了。
無緣嚒???
信是有緣!
向經卷深處鑿取深因,如燧人取火。
且道舊時識取。
(註)梵志,古印度婆羅門的修行者,稱為梵志,包括在家與出家。梵志,是半印半中、音義合譯。梵,是「淨行」。「以淨行為志的人」,名為「梵志」。「志求梵天之法」,也稱為「梵志」。
轉載自人生雜誌:235期(2003/03);236期(2003 /04)〕梁寒衣
(引載自《優曇之花》,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出版・發行/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電話/(02) 2971-6868
郵撥帳號/19110467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本書售價/220元
相關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