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白山水
──生命中的「第一座」
——梁寒衣
沙門一隻眼
建了一方小小禪院。前庭，竹枝清浥，襯著大片白色細沙，凝塑為「枯山水」（註）。後庭，仍是石的風景：潔白的卵石呼吸成一條岑寂的河道；河上，靜定著一隻大眼，以黑色雨花石綴成。眼中瞳孔──緇黑的缸中，流過四時色色的花絮：花開花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入眼眸。稍遠處，是國有林地，婆娑著碧綠林衹。
那隻大眼，象徵「沙門一隻眼」：宇宙至高的慧眼，足以洞穿諦理，浮渡其下的生死之河。
如此，前庭、後庭，俱是淨白器世；俱是雪色封凍的枯白山水。
一方涅槃了似的石庭。虛雲老和尚所提撕的「冰冷冷、萬念俱灰」的雪的境界：枯淡枯清，一無妄想，了無雜翳。
石的雪。
然則，不建構這前前、後後二方枯山水，是永永無能會得日本禪寺僧侶們的艱辛、難為處的──即「曉了」，怕也不親切、不道地；唯因不曾真正入骨入肌、現實相依；僅是過客、看客一般，看一段風景，賞心悅目，謳歌、感懷一下的人。不是那個立於圖景中央，浸著石雪，日日耙梳，日日淘濾的一位──
偶有風動，長竿搖曳，紛紛竹葉便如釋回大海的游魚一樣，曠闊遨展、悠遊漫衍。前庭如此，依傍著大塊國有森林的後庭便更可觀了：血桐、櫻樹、相思木、楓葉、松針……因風飄搖河道，抓搔、戳刺著「沙門一隻眼」的黑色眼眸。
微風如是，更遑論山中倏起的野風、疾風，以及烈烈飇風了！那時節，類類木葉隨風高舉、捲揚過樓頭，於前庭，炸開煙硝與流彈……，至於後庭，則更是一場災難片：狼藉渾沌、河道癱廢。「沙門一隻眼」徹底瞎卻，唯見淤黑的木葉、糞掃、蛆蟲一般，黑壓壓地吞噬、螫爬了整隻眼窩、眼眸、與瞳仁。是一隻完完全全黑翳覆蔽、草葉淤塞、凌亂阿堵的獨眼。
是怎麼也令人看不下去的狼狽的眼。
卓然智眼是不容許染污的。些微的雜翳、污坌皆須廓清，更遑論大量渾沌與穢污了。如是，一旦住入了這方禪院，佇立於寂色山水的中央，且還追尋著一只清明的智眼……那麼，就得變身為一名僧侶，如同日本寺剎的禪僧一般，日日耙梳，日日修驗，日日與「枯山水」展開一場搏鬥與淘濾。
直到雜垢盡除，雪色湛白。山水再度靜靜涅槃。
相思成林
是了，不住了這裡，怕永難以真正明瞭，「相思成林」四個字所蘊藉的深懸煩惱與巨大創痍──國有林地中，相思木獨佔魁首。從冬日至夏日，首先，是一波波翻飛揚捲、鬱鬱黛黛的眉葉。吟吟哦哦、擰擰蹙蹙，愁愁黯黯、深深幽幽，戮入石隙，扎入石孔，散在石表，宛如一隻隻充滿情表的眉頭，敘說著密密匝匝的心事……之後，是春日明黃的蕊絮，點點閃閃、垛垛行行，抹不乾的淚水般，千絲萬竿，飄打、擊叩在石河、石眼上。一旦老了、舊了，就瘢痂一般，斑斑駁駁，黑黑糊糊，黏貼、濁掛在白石上。而後，是青綠、乾熟、黑褐的莢果，絡絡縷縷，彎刀似地、插入石片，削著眼眸，彈爆、碎裂於石床上。
之於那渴慕貞白的，「相思成林」無異是怵目心驚的災劫。
寂白如雪。每每專致抬撿。拾著，拾著，便不禁浮現弘一大師來！他的眉目、情表、身姿、與心魂……寂色山水，他那貞白的律儀，純澈無染，怕唯有「枯山水」足以彷彿罷。
「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深情不斷淞波溜，……」（見李叔同《金縷曲》）──但是，在貞白的「律」下，那人的本質，卻是「相思成林」的！是深情綢繆，深情荼苦，濃釅、鬱烈、而騷悸、昂盪的。選擇律、嚴行律，是怎樣一種與本質的徹底剮割！又是怎樣一種與血脈的背流而馳！它是「勒令江流迴首向西」的決絕行動：斬然截斷一盡情識、情毒、與纏掛。
一條漫漫脩遠、歷劫顛沛的長路：其狀況，恰如於「相思密林」下，維持一方枯山水的嚴白與嚴淨──那人將以何等的金剛之心、何等堅猛的意志，反覆滌盪回風襲吹間，「相思成林」於內在所造成的強烈痛烈與淤澱──那些相思木的花、葉、枝、果！
尤其關於「與自我體性的頡抗」──僅舉「律」中的「過午不食」戒好了──
四眾之中，一部分人的確由於身強體健，於先天上固然更具備有持「律」的適宜條件，也不難於「過午不食」（僅須稍稍微調一下即可），而弘一大師卻是風中危荷一般羸弱病瘁的，以致，即使律宗這條「日用尋常，人人俱持」的律，於大師孱弱的色身而言，也毋寧是一項艱苦、困阨，更異於常人數倍的磨難與挑戰……由是，養成了「天一擦黑，便寢息了」的狀態（「天一擦黑」，意謂著冬日下午五、六點；夏日六、七點）。他如此艱危地鏖戰自我的肉身，以便賡續「律」的皎白嚴整──色身如是（而「過午不食」律也僅是無數律中的一條，如枯山水中的一枚白石），更遑論於精神內面上，與文人、藝術家情性的巨大決裂與搏抗了！
永恆的第一座
他是生命中的第一座高峰。一方凝白的枯山水，貞儀不苟，嚴攝嚴恪。
於「相戒」上，或者不能；但於心性、與「性戒」中，卻永恆奉為圭臬，奉為標竿。
秉持「第一座高峰」，稍後，於禪門中，更見諸峰競起。一座座巍峨的巨峰、奇峰骨突林立，嶒崚峻秀、排闥雄視、高曠奇崛……千峰明月，千峰欹注！
然而，「第一座」恆駐胸中。是莊穆、貫穿的一座。
是前庭、後庭對坐袤遠、偕行貞白的一座。
相思微微。竹風清浥。
（作者為佛學作家，並擔任文學與禪學指導）
【註】枯山水，日式園林的一種，起源於禪宗，它並非傳統具足小橋、流水、懸瀑、樹林的「真山水」，而是一「抽象山水」：以細砂、白石、岩塊，代表海洋、流水、山峰；而於細砂的表面耙梳出紋路，表現水的流動。「枯山水」是亟簡、亟淨，銷歸「空無」的山水；用以呈現禪的冥想境界，一個內在的極樂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