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當思生死不易
——隨慈乎?隨智乎?
——梁寒衣
浴佛節,抵達禪堂,禪堂空靜。原以為是「一個人的僧團」,卻見浴佛的荷葉大缽上浮飄著幾朵岑白的梔子,玊佛端坐其中;水杓、供花……一切浴佛的器具皆已齊備;明白:護法菩薩們已來過,且為山中周全細緻地備妥了浴佛所須。
兩年了!這是疫疾橫掃以來笫二回的停辦浴佛了——就一名佛子,盡宇宙器世怕再沒有笫二個較之更重要的生日吧,唯因此一老比丘的誕生,撲破了宇宙大千,推倒了輪廻之柱,三藏十二部、一切顯/密教法……皆自茲奔湧而出,帶來生命的熄惱、滅苦,與智覺。此一生日不過、不慶賀,便無法擬想其餘更重大、更足以祝福賀喜的誕生了!緣於一切諸佛菩薩也無非「從此流」——循此智道,教觀、禪觀,而安住、智覺。
更況乎其餘渾矇群生了!
也是疾疫為囚——自從韓國宗教會所的群聚感染以來,各大、小道場敬慎於「宗教」的易於「妖魔化」、「汙名化」而採取了更為「閉心自慎」的作法——畢竟教法的創始、累築艱辛不易,而佛法亦一向要求「自護、護他」、「防護譏嫌」:慈之所及,護翼其心,眾生所懼、所惡、所譏嫌訕謗,則佛弟子以「同體之心」、善憫其情,遠離他之所有懼惡譏嫌處……它是使如來教法久住,立足於世間人類的方法。
雖然,宗教之所以如此易於「妖魔化」、「汙名化」乃至於其「寒蟬效應」,的確值得教內、教外一共深思、研索——在於,關,則不妨關!但其基點,應以大、中、小學,以及所有教育機構為準則,唯因宗教,就其本質也無非「生命教育」、「人類哲學」、「生死思惟」以及「心理、心靈療治」的一環,它所始終對治、凝視、協助的,本是當代、當前的生命以及人類處境。
尤其正信的宗教更是如此,所涉及的通常是人類人性背後「龐大的精神資糧與智藏」,並不得草草以「非理性」、「非必要性」、「可有可無」、「亳無意義」來看待,或索性全歸之為「迷信」,生殺予奪而無愧!
倒過來,就一名禪和子而言,不正因疫病急迫、生死當頭,更該拚搏所有、猛烈打崮「禪七」,好追問出生死下落嗎?死生迫促如許,此刻不抓緊時間猛打、猛參,一口氣不來,又向何處參叩去?
由是,就禪門而言,愈是生死當前,愈是著力、作工夫、參生死的時刻!
元代中峯明本國師曾示眾道:
「今之參禪不靈驗者,
第一,無古人真實志氣。
第二,不把生死無常,當做一件大事。
第三,拌捨積劫以來習氣不下,又不具久遠不退轉身心。
——畢竟病在於何?其實不識生死根本故也。」
又鉗鎚道:「惟有痛以生死大事為己重任者,死盡偷心,方堪湊泊直下!」
生死心不切,即參禪,怕也必是「死貓拖死狗」,挨挨蹭蹭、矇矇混混,一把鈍鑿子,鑿不開累世磅巨的生死石閘。
生死心如斯攸關重大,以是弘法十九年,常見學子提問道:「什麽是生死心?」、「生死心不切該怎麽辦?」
曾作了個譬喻解釋:
恰若有人頭上頂了一盌油。道路的盡頭各立了兩名執著刀斧的劊子手。喝令道:凡油滴出的,立即斬首。
可想而知,人人必兢兢業業、專心致意、全心全力皆傾注於油盌上,維護它、不使油滲漏一滴走完全程。緣於,劊子手,死,當前立在!
然則,若無死怖,也無悚怖敕令,大眾也必定驛路閑花,看花、看草、看風景,閑磕牙、窮磨磳、打零碎……道路盡頭,油潑得狼籍殘散,或片滴也無!
——此,即無生死心、不念生死的後果。而那盌油,即是「所參的公案」。若已全盤滲漏或打散,又何來「破不破本參」的問題?
這就是「切」!當真感知死亡現前,必須面對、交割,不可逭逃!那盌油,必須慎明照護得密密紮紮——參禪也不過如此,抱緊本參,提起參究、隨時都在。
準此,當疫病摧搗,國際、國土風景、人文丕變,不分種族、膚色、男女老少,舉世所之,無非半蒙面、戴著口罩的人形,蔚為此千百年的未曾有過的殊異、卻「正常」的風景——到此一地步,若尚還不能昇起「生死心切」,感知「命在呼吸間」(惟因新冠病毒,本即為透過呼吸道的傳染),便也當真不知死活、無人能拿他如何了!自然,也便當定了矇懂、虛生浪死漢了!
因此,值此之際,若依中峯明本,縱到不了禪堂,則也必是「抱緊繩頭作一場」,一段著力、用功,盤點自我的瀝涉修行、「到與不到」的時光……總不能只如不修的俗家兒一般、祇一個「怕」字了得!
同時,此風土風景的異變,亦令人浮現《華嚴經》所謂的「劫轉變」,意即:宇宙星球國土,基於其中居住者的生命質變,而產生形貌、現象的變化與翻轉;如是,污穢垢土可以轉化為清淨國土,清淨國土亦可以蛻變為穢惡垢土。
——而這受拘限、如坐心獄的「半蒙面」風景,應也算是某種墜蛻為垢土的「異世界」與「異現象」吧?
值此,普世人類更必須共同廻思:於物質與欲望的無邊競求中,於「進步」與「進化」的無限上綱間,人類之於經濟、科技、醫技……的極端推進與役使,是否已產生了之於地球以及人類本體的反噬與反撲?——在於倘非環境、空氣、飲食……的巨力破壊與變異,種種醫技、藥物的競逐與濫用……人類決不可能創製出這披靡器世、「來不知其所來,去亦不知其將止」,且「進化又進化」、「變種復變種」的世紀病毒來!人類,自為此「劫轉變」的推手。
而就「轉識成智」(意即,轉意識所觸及的正、負情境,俱為智慧)的觀點,疫病按了一只「暫停鍵」,迫使普世生命一併「止靜」,一併「住內」,停下所有倥傯行役、外緣外擾、洶洶嗜味與攀逐……或許,所贈予的,正是一個「廁清」與「反省」、「調整」與「更生」的機會——足以使我們面對大段的空白,爬梳、釐清出生命的主幹與枝幹,本題與末梢……所有重要與不重要、「必不可失」與「必須刪減、裁汰」的……至少,截至目前,尚難以想像另一更壓倒性的力量與影響,能使全球、不分地域一律喊「停」,形成全面性的「居止,回歸」,以及大塊淘濾、反思的時空。
透過此「奇襲」,此世,乃至無數個我的生命,或亦將有了不同的抉擇、決定,和轉身。
空寂的禪堂。將優曇花、梔子、蘭草供於佛前,擊起鐘磬,展誦《藥師經》,祈願:
一、疫病永消,人類世界得其安穩。
二、亡者生於極樂、生於人天,遠離一切怖畏、憂苦。
三、生者能了知生死無常,把握時光,追尋真諦。
——這是去年,打從疫病初始,夜夜佛號誦畢,必也附加的三個睡前祈懇。
長鐘叩響,更願大地曠闊、心宇無礙,
隨慈可!隨智,更是皎皎灼灼、不失本色真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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