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吳孟芸
在我背上的老梅樹(下)
——梁寒衣
只不過再十餘個寒暑,十餘年重複的山村、街景與人流,就是黃昏、暮老!
「豁然去!行腳去!何不一賭微軀,放任自在?拚卻了作一路畔枯骨?」每至黃昏,佇立窗前,望著愈攏愈深、行將擦黑的山林,書生便不禁反覆回思、咀嚼著。
十餘個年光滅謝,背脊上的樹祇(或蟠龍)並不因年歲而消殆;相反地,侵吞啃噬,蓬勃漫衍:初時,僅如一枝幼苗般,乙乙伶俜,隨著年光,卻咂骨吸髓,浩浩繁衍,茁壯成一株枝幹虯勁的老樹,且盤根錯節、枝葉披離,延伸向每一片肌理,每一根筋脈、血管。且愈養愈巨、愈養愈密,發作的時光愈來愈為密集、頻繁。
每每迸發,即更更感悟,生命頃刻,命在呼吸!內在的叩問則更形尖銳、犀刺,更灼迫地渴望一賭道途,走出囚牢般一生拘繫的草屋。
十餘年的痼疾,也豢養了一個習慣:每一苦沉的發作,則牢牢把捉住畫筆,凝心凝神,以戰閃戰慄的指掌,畫著一幅幅澎湃的梅枝。愈是激越痛烈、摧折摧磨,則梅枝愈是虯勁曲張,蟠龍般,蜿蜒飛踏,凌空瀟灑。
然而,究底為什麼是梅樹梅花,而非其他植木、風景,書生也說不上來:似乎打一開始,便本然、本能地如此:只要畫著梅樹,即恍若腕上握著一把金剛杵、降魔棒般;只消入神畫去……一番渾沌淋漓、大啃大噬、雄奇揮灑,即可拔除此千刀萬鏃般的鑽刺與痛楚……一個個刺戟、一寸寸剮割,全化為梅身梅樹上的瘤刺、皴痕、與胎斑……
他的梅枝靈越,丰采俊麗而天裁,逸格且脫塵,可惜卻是不傳之祕:是髓骨、髓底積澱的苦哀與沉憂。
反覆掙扎、沉吟,卻始終未能下最後的結論。這天夜裡,書生的背痛又猛厲吠嘯。是非比尋常、如浪擎天的騰踏與捲揚,枝枝條條、莖莖葉葉,稜稜波波,俱宛如曲張、伸展著,想刺穿肌膂、劃開髓骨,穿越肉軀,立於地表,遨展為一株真正頂天立地的巨木。痛得如許!剮割如許!穿刺、支解如許!如許非比尋常,且淋漓浩盪、不可思議!……書生把捉著筆硯,畫著一幅一己從未繪過的巨幅梅花……注入,再注入!注入一盡馳張、車裂!他入神畫著、畫著,沉酣神馳,如醉一般……太痛烈了!於極端的鋸解、拉掣、崩裂中,他拋下筆,痛得昏死過去。
日輪明耀,照著草堂一片金明潑灑。書生醒覺,已是三日後的晌午。四宇無聲無息,唯有籬畔傳來幾聲沉悶的狗吠。頭畔、衣袖間盡是紙屑,他發覺自己躺臥在星星閃閃的紙張碎末間。
微風細細,掀翻著碎頁,如翻著漫室的金屑。
他陡然想起,走至書案。
案上空無所有。
拈折的筆桿如腰斬棄市的屍首般狼籍散播著。
「怕是痛楚昏醉中,撕毀了畫幅吧。」似乎無端忘忽了一切,再無從摩捏前夜的情景,書生凝眺著殘碎的紙片作了結論。
畫幅沒滅無蹤。可喜的卻是全身上下,猶如嬰兒一樣,充滿重生的潤澤與鮮悅。扎根深遠的背疾也恍若連根拔起,於三日的眠寐中沒滅無蹤。他感到自體的生命熠熠潤白,如水中新採的筊白一般。
足可遠遊,足可踏破賀蘭與砂磧、滄海與大嶽。
於是,他攜著劍匣,取出埋藏土甕的盤纏,出發了!
他的行腳如斯浩長,繚繞著胸中的圖表,綴成他人難以企及的高遠與孤獨。無論他抵達何處,書生總感覺到,眼前的山水,孤曠如夢,無非僅是他久遠以墨濡染的山水倒影,只是著色了,山水金明,人文瑰彩、靈動,而嘈茨。行道天涯,偶爾有時,勒著馬,望著迢迢山水,便忍不住懷憶起他昔日視為囚室的草庵來。
書生於繁華的長安落了腳,且因湛湛的畫技、雋麗出格的題詠,成為宮廷的畫師,倍受帝王與公侯的慕美。
他仍然盪盪舒闊,猶若胸中羅列萬壑千山般,快意書寫山水、吞吐山水;其他的花鳥風物亦然,俱在他的乾坤妙手之中,囇婉轉、風流橫斜。只是,卻再也畫不出一枝梅花來:宛若隨著背脊沉痾的療癒,他畫梅的念頭也徹底死絕了!失卻了那種猶如蟠龍附體般,筋節舞踏,雄越嘶吼的炙渴與燒悸。
曩惜恰如「本自其然」的一種「袚魔」的儀式,出自必要與本能;如今,他再也「無魔可遣」,再也無須如斯勁道與力道了。
他泊淡得連一枝梅花也無此需要。
便是不想。
京華褥麗、宦海塵砂,織就成一幅幅悲忻幻麗的長卷。暮然回首,四十年大江浮沉,他已是一名八十歲老翁了。
八十老翁出場屋。
他輥出京城,輥出帝居,騎著一匹馬,挾著一把劍。一把磨了又磨,且也鏽了又鏽,年少浪飆,也年少青慘時的舊劍。
道路築成馬蹄的音聲。山山水水,有一種懸遠的思念忽然如鈎般牽引,且日夜燒痛,日夜催鈎。垂老蒼遲,他總感到非回到舊園草庵中不可!
非再看一眼不可——於闔目之際!
有什麼似乎始終懸心拄立著,始終等待在那頭。
只是年深日久,忽爾擦滅、遺忘、佚失了……
白髮皓皓,如春日融不盡的積雪。殘老的書生佇立舊園,目光熾悸地梭索:舊時的草庵早已不耐四十年的風雨鵠首,崩解塌陷成一堆泥瓦。他再也無須擔憂失落的門鑰。
蕭森荒敗的泥瓦、蕪草間、唯有一株巨木山一般仰天聳峙。虯勁的柯幹寺塔一般,向八方披離開展。書生定睛凝眸,怕是具有數百年滄桑的老梅吧,幹木恰可抵四、五人的合抱。正是春雪乍融的晴霽,巍峨如寺剎的枝幹上乙乙纖纖,綻開一朵朵銀白的梅花,潑亮如思念。
白白的花瓣,如千燈般一時燃照,一時屏息。
如鏡照面。
宿昔的種種,波浪般,層層襲捲,層層盪開……
剎那間,他認出了「它」!
他的鐵脊骨、鐵道人!
蟠龍般,以針與刺,以拳與爪,一路偕行,一路嘯喝,且研磨的道伴!
「老梅柯幹,
猶有鐵骨銀花瓣;
曠闊縱橫,
為吞巨海笑須彌!」
書生朗嘯著,擲下鐵劍,走入柯幹,走入梅花……
渾沌虛空,朗闊如一隻嫵媚的大眼。
這是曾經聽得的故事……歲月漠杳,故事的經緯早已散失久遠,山中人甚且不記得,年輕友人杜撰的故事中,主人翁究竟是一名書生?還是一名僧侶?一名想學著玄奘一般戈壁遠遊的僧侶?
身分、職業佚失了,即連結局也一併忘忽。
鮮明的,是無盡遙迢的探索和遠遊,以及豢養背上的一株梅花樹。
一個寓言,有效安鎮、涼寂了脊背上的痛楚……在爾後耳鬢廝磨,愈養、愈巨,愈深、愈烈……愈覺得虯枝勁節,聳峙推摧的十餘年……
日日佐伴,晴陽暑雨……
痛時,呼吸著脊椎髓心處,明晃晃,杈椏開展,巨枝巨葉般的痛感:暸然,梅樹在抽長,在萌萌!
安忍著孵育、培植一株巨木:它是必須的代價——
須具鐵杖脊,才堪任如斯剛猛、鞭刃的偕行。
痛苦於體內盤旋、嘯走,如吹颳、狂捲的颶風與樹浪。
重重皴筆、層層疊疊,密密塗抹,愈捺愈深,愈捺愈重……線絡、線段中,囚禁著針尖與刀——
我畫著一株株梅枝與梅幹……用濃厚濃鬱的墨跡與筆線,它們是背部的速寫與草稿。
經由此,開始暸解一株梅樹的修煉——特別如果它是一株莖幹虯結,鐵骨崢嶸,古而又古的「梅道人」。
寧和地畫著、畫著,即連至深的痛感中,亦感到湛澄的寂定與安悅——
會識「病中有一不病者」:有一永永非蟠龍、爪兕觸碰、割剮的地帶。
一個黎明。曙色新新。
推開門,發現門口坐著一尊巍峨的石佛,大塔般跏趺著,似乎久遠以來,祂便坐在這裡。於入門的右手。等著山中人走出。
跨出了!石佛交疊的指尖,伶伶娉娉抽出一枝曼美的梅花,纖纖而岑白。
緊接著,是祂寬厚的肩膊,耳垂、頸畔……嫋嫋纖纖,抽出一節節枝椏,且夭夭綻開了花。
怕是個忍不住的春日吧。無數的枝椏,如斯蜿蜒、昂首、甦醒;如斯悠然攀伸,嫵媚綻放……
石佛曠磊而坐,靄然,慈然,脫然;如是,於繁花流動,繁花綺美的風景中……
八方皚皚,交織交絡,盡是鐵骨梅花。
無法憶起友人告知的結局;但是,關於梅花,於時醒時寐,長戟、短戟暫時休歇的微夢中,所凝眺的結尾是這樣的:
一尊迸出梅花的石佛。
《全文完》
——于2023年3月9日刊登於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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