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缽四疊
——梁寒衣
「漫眼繁花皆自在――但是,何處呢?
何處是那芰可悟之花與戡悟之人?」
素白的亞麻晾過一季季溫柔的贈予,托缽人仍立於枝下,冷冷叩著空缽。
秋風夕照斜掩著瘦削的指骨。
乞香
天陰,欲雨。
大片烏雲低低壓著枝梢。執筆窗前,對著半疊虛白的阡陌。直透紗窗,愈聚愈濃的陰霾,使人忍不住棄筆起身。
唯恐一落雨,便糟蹋了大好的花。
「是托缽的時候了。」我對自己說。換上一襲素衣白裳,擎著青花缽盌,行向施主,以托缽者的虔誠。
文字可待,油墨可緩,原不急於一時烹煎熬煮。滾滾紅塵,資訊渣滓業已太多。但是,我那極端羞澀謙遜的施主,向始躡足於季節短暫的容光中。風劍霜刀,偶有飄搖,便斂容拂衣而去……
得以纖長的十指,溫柔的袍袖,潔淨的缽盌,輕輕旋過欲去的顏面,挽留,再挽留!
得以一樽酒,一壺茶,一碟晶瑩剔透、水晶冰片般的白糖,淨室燃香,相對默坐,挽留,再挽留!
而後,下一個季節,下兩個季節,三個季節……當布施者飄然遠去,托缽者仍於昔日的榻席,一如既往地,於一樽酒,一壺茶,一缽寂然化開的糖水間,與布施者相對默坐,以曾經的目光……
於是,便漸漸理會蒲松齡寧擁精魄,不語時人――「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的幽閉隱遁 ,以及邀香返魂的深情癡意。
也就理會,之於真正的布施,一次即已足夠。
空枝
「如許攀花析木,不是剝奪了他人賞花的權利?」月光如墨,簡淡暈染數朵閑置的殘雲,勾勒出濃密疊映的枝梢、樹影、花形、花脈。
深深淺淺的幽音,時息時止,波浪一般,搗人鼻心。
「我家那裡有位老太太,總是隨手摘幾朵桂花,和米一同置入電鍋。據說,蒸出來的飯自有深香……」那麼沉澱寂靜的繁華!我們佇立著,久久,久久,……朋友說:「話雖如此。但是,你想,人人皆如此一朵、兩朵、三朵、四朵的採,釀酒,煮茶、熬飯……無所不為。枝梢一空,那麼,又有什麼能留予秋日?」
「我以為事物只屬於懂得它的人。」我靜靜地說:「在這社區,一共植有二十餘株桂樹……卻也有人在這裡一住二、三十年,既不曾看見它,也不曾嗅著它;既缺乏眼睛,亦沒有鼻子……而我,在初來的第一、二年,已識得所有的花草植物,瞭解它們的位置、姿態、季節、顏色。於是,春日,我能毫不費力地蒐集幾束見泉草,採擷數枝藿香薊……即使此刻,閉上眼睛,我亦可以為你尋求一些紫色的龍膽花……」
……那是我之所以自居為主人的原因吧。我靜默下來,在漂流的言語中,檢視所有深埋書帙與草木間的歲月,還有,那孤意的疏離和遠遁!
「你真能詭辯!」朋友大笑:「但是,你總不可能大白天明目張膽的摘吧!」
啊,是大白天,而且,一貫素衣白裳……淺而有致的秋陽翦翦篩出偷盜者清明的身影。
一向朗天白日,映入風中眼裡的偷盜。
卻果然因了友人的話,決定將桂花桂香還歸秋日的園祇和行人。
托缽,只待天陰雨落。
那時節,即若桂子不落缽中瓶間,必也隨著霪雨飄零散落,旋入泥沼,一樣平白辜負。
我無非僅以自己的十指,取代風雨的千手千掌。擷取必萎必棄、勢必空滅的軀體,合入缽瓶,藏於經卷香堂之中,留待他年返魂……
大千
低雲壓著袖口,壓出大片欲雨的冥晦。
輕輕地,以如羽的手,梭織往返於枝梢葉隙。青花缽盌翦落一絮絮皚白杏黃的花頁。
那麼柔軟、纖弱的花!薄霜一般,輕輕一觸,便百朵千竿,幻為霧雨,無聲下墜……
那墜落,也是極盡沉靜、樸素的……一閃一閃,細細微微,像怕驚擾什麼似地,向下鋪展開一幅淡遠的長軸。
穿掠的十指,一不小心,便帶落一陣雨。
長軸上的圓紋峰巒般愈積愈深了……
望著軸上花末,時常想,但有臂力,即可仿效陶侃搬磚,卻得非有修行人十分的溫柔耐性,始可不躁不急,一梗一蒂,輕攏慢拈,向桂樹化緣乞香。
「這是什麼樹?」推著嬰兒車的婦人停下來,打量了一會兒,好奇的問。
「 桂花。」
「作什麼用呢?」
「將桂花洗淨,晾乾。稍後,一層花瓣一層糖,封入瓶中,便是桂花露。可以置入糕餅麵包中,或只用清水化開,淡淡地飲,看盌中緩緩展開的花瓣。」我停下手邊的摘拾,示範教學一般,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仔細解釋:「或者,浸入米酒頭中,加上冰糖,陳上一年,一開罎,便見濃冽沉醉的花香……」
「花啊,花啊,好多的花!……我也要採。」推著嬰兒車的婦人閑步遠去。陰霾的空間起了一陣騷動,湧進幾個孩童。
一隻褐黃的小狗渾身草屑的滾了進來。
「姊姊,我們把花摘了,扔在小黃身上,好嗎?」小女孩晶亮著一雙大大的瞳仁,對著大她一點點的小姊姊說。
「好啊,好啊!」枝梢亂了起來,千竿花雨一併墜落。孩子們熱烈響應,七手八腳弄著枝椏。
小狗漫頭漫臉立時稠結上一朵朵凌亂的花絮。
「好可惜!」我的動作下意識地隨著孩子的呼聲惶急起來,想趁他們尚未將花朵虛擲之前,攢入缽中。
低雲依舊緊緊壓著袖口,動作卻悠悠沉緩下來。
「是太急了……」僅止數分鐘的怔忡,托缽者返回原有的步調:「一切無非緣於偏執妄計,納入缽盌,固是惜花,與寵物嬉遊,又何嘗不是?」
當童稚的時光走遠,漫臉飛花、追風舞蹈的小狗亦可能是某些人生命中恆固的影像,一個溫柔純真的角落吧!在那裡,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收藏另一株璀璨的花樹。
何況,唯有桂樹本身始能決定它的贈予。
「樹上有蟲!」樹隙葉梢,一個聲音叫嚷起來:「好大一條毛毛蟲!好可惜、好可惜喔!」
孩子們嘩然驚散,小狗汪汪沒命地追著遠去。
霪雨霏霏映著托缽者莞爾沉思的面容。
那些蟲嚒?……我猶記得初時自己如彼一般驚駭逃逸,差幾跌落手上缽盌――從小,一向極端畏懼各種軟綿綿的爬蟲……大至雨傘節、龜殼花,小至菜蟲、果蟲、花蟲……任何長蟲皆能引起神經質的戰慄。
年復一年,舉樽邀魂,在花朵的蒂落間,逐漸習得與自然萬物等同對應。以為,自己只是不速之客;螓首蛾眉,才是花主。偶爾,螫傷了,靜靜紅腫、疼痛數日,以為合該是干擾窩居的小小代價――主人永遠有權驅逐冒昧的訪客。
漸漸不復畏蟲――靜室獨坐,可以閑閑諦觀老鼠縱走,一條蜈蚣款擺著纖纖長足,曲線優美掠過榻席而去。
而今,若有蟲子不慎跌落缽盌髮茨、衣間手臂,便悄悄折下一枝葉片、枯枝,不動聲色靜候牠們摸索攀爬其上,再悄悄遣回故里。
弘一大師冥誕,友人捎來兩芰淡青的蓮荷,述及一段軼事:據說,大師晚年,每每落座臥席之前,總要先搖振座椅床榻,好讓蟄伏其間的微細蟲豸驚覺逃逸……「約略可見風澤一二。」友人說。
「不過只抵弘一一根毫毛罷了。」――同體大悲,是諸佛心海。然我,毛茨不翦,既酒且肉……僅僅只是鳴琴垂拱,與鬼神書卷、花鳥蟲豸隔几相對……
猶有瞋癡愛悅,如秋夜昏雨,寂靜穿滴瓦簷……
禪偈
「漫眼繁花皆自在――但是,何處呢?何處是那芰可悟之花與戡悟之人?」素白的亞麻晾過一季季溫柔的贈予,托缽人仍立於枝下,冷冷叩著空缽。秋風夕照斜掩著瘦削的指骨。
花容釀入剔透的瓶中,季節捲入長長的袍袖――然而,什麼呢?什麼是靈山會上無可言說的一拈、一悟?又有什麼能使糞衣百衲、獨臥枯塚、頭陀苦行的迦葉破涕展顏而笑?(註)
須彌搖晃,芥子無言。
……迢遙時空中,無上尊者以幽微目光越過塵砂梵海。靜靜地,祂揚起手掌,向虛空探索,摘下一朵金色波羅花……
(註)禪宗肇始,釋迦於靈山會上,拈金色波羅花示眾。眾皆沉默。唯有金色頭陀破涕微笑。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吩咐摩訶迦葉。」從此立下禪宗「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的法脈。
(本文轉載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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