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之奴/在牢與出牢
──關于電影《我一直深愛著你》
——梁寒衣
唯其深愛,
我將裂碎重重牢獄,
重重鐵牆,與閉鎖,
向你行來
且贈之以泉――
之於「識庫」(註一),人們通常有兩種處理法,一種是「掩埋法」:背轉顏面,不去提起,假裝未曾發生,未曾影響(或發生已去,影響已遠……),且愈背愈遠,愈埋愈深……埋至「爐火純青」、「鞏固嚴密」處,甚且宛如「失憶」一般……
偶而一瞥念想、一念浮游,還以為是「夢境」或「想像」所殘留的餘光;亦或是他人的故事與劇情。
另一種是「出土法」:認知此識庫底層的運作與影響,猛下決心,徹底面對、面向――一件一件、一樁一樁,向識庫封埋的底層探索、挖掘;一層一層,追剿、釐清,揭剖而視。將「毒龍潭」裡埋藏、吞吐的怪獸,以及其泊碇、浮游物,全盤清剿、清倉而出,且凝視,再凝視!穿越,再穿越!直到一盡黑沼、魔魅,一盡幻惑、痛惱俱騰騰轉為清澈的智覺與慈赦……依此,釋放人、我,贖拔人、我――
「掩埋法」是眾生界的慣習,一類「不學而能」的本能反應,以及「自保」、「自欺」的機制:恰如一遇見刀口,便自動、反射性的閃躲一般,泰半的人,一遇見境界,一遇見身心的痛苦、衝擊、怖迫、與傷害……也總是「逃」!――以各種形式、方法,逃!逃!逃!忘!忘!忘!……或者逛街、採購,或者旅行、聚會、大吃大喝、或者忙碌投入……總之,行程密布,操作滿檔,填滿空間與時間,填補、淤塞住精神的裂隙與危漏,不去想,不去思,不去面對其俎割……恰如面前有一支充滿棘刺的棍棒,我們將之掃至牀底,乃至更裡最深處,且一次一次,採購回大量衣物、玩具、日用品、紀念物……加以覆蓋、屯積。時光淹滅,久而久之,便當真忘卻那支刺人的棒子……及或人們提起,也恍然模糊、不知。(當然,其操作效率如何,大體依每一人的體性、氣質、人格……以及境界的衝擊大小有關,是依「個別性」,而變化萬千、琳瑯滿目的!)
一支棘棒如此,其他的、各樣類型的生命棘棒也如是,一旦痛刺,便統統踢踹、掩埋至牀底。
及到有一天,你掉了一只貴重的耳環、袖扣或手機……而被迫鑽入牀底去搜尋,一手便攀摸到埋伏的棘棒,而鮮血淋漓。
甚或只是一場小小的人生地震或霪雨,便能使之掀湧、浮漂而出……也或者,什麼也未曾發生,只是發酵、解體的棘棒,自動氳氤、「變吐」出大量窒息的腐臭、霉氣、塵蟎與蝨蟲,螫刺、且侵噬著你的日常,無論肉身與精神俱在它的陰影與反撲中。
你再也逃不了!
除非準備熬忍其相續的侵噬、震盪與影響,不然,便僅能蹲伏下來,一一披瀝與搜尋……
「出土法」,其原點,便是「面對」,便是層層挖掘,層層「出土」與「出清」,果敢追尋事物的本質和真相。當前的棘棒,固不閃躲地面對與「接棒」;同時,更勇猛透過種種「內觀之徑」,抽絲剖繭,順藤摸瓜,抽繹、挖掘出深埋基底、虬結糾纏的根幹脈絡,將之一一檢視、鑑照,轉為悟覺與智慧。它是一類掃瞄、廁除「心靈區塊」、釋放「倉儲」的方法――將陰影、遮蔽、盲惑,逐步照明、揭示、清掃與療治;意識所及之處,固然如此;意識底層,深隱內覆的,也透過種種「內觀階次」,向地層基底,一層一層,一段一段地,下勘、追剿……直到內外明徹,一盡封埋,皆轉為自家寶藏與智源。
各類宗教、皆有其「出土法」,也皆有其一定「出土」的方便與設施,諸如內觀、冥思、告解、懺悔、趺坐、祈禱……差別僅是內觀的利捷與深度,及所欲「出土」、探勘、處理、抵達的層次。
各類的精神醫學、心理分析與心理治療,也大抵有其系統性的「出土之道」;當腥羶騷盪,掩埋於倉儲深底的鹹魚,已然發臭、發爛、撩亂作噁,魔魅涵射,使得日常節奏再也無以為繼,一部份人則試圖透過精神、心理的分析治療,協助挖掘、蓃尋出意識底層禁錮的幽靈與魔羅。只是,這樣的療程,其掃瞄、掃盪區塊有限,通常僅要當事人能返回日常運作、平衡繼續,即嘎然而止。更深的涉入,歸屬於哲學、宗教冥思、修煉的範疇。
「出土法」意即「出牢法」――不尋求「出土」,則也僅能禁錮於「意識之獄」中,忍受其變吐、羶騷、與衝刷……
又是一樁人人厭咀的「殺童案」,且「虎毒不食子」,此人殺的恰恰是自己的孩子,依醫生的專業,綁架、且注射藥物,置六歲的兒子於死。
沈默的「殺人者」,箝緊一己的舌唇,沈默地,並不為自身的罪刑辯護、發言。這樁「動機成謎」的弒子案,法官判了十五年的重刑。
沈默如昔,亦箝緊如昔,電影《我一直深愛著你》的開場,甫釋出牢獄的女主角芳騰‧茱莉葉特(Fountain Juliet)坐於機場玻璃窗下,等候來接的妹妹蕾雅;「砰!」正如用力關緊大門,基於傾盡力道,難免肌肉的緊繃與緊張,茱莉葉特的輪廓表情,高壓、緊繃、抽緊而剛硬。她一言不發,滔滔釋放的,是指尖上的「煙絲嫋嫋」。下意識地,一口一口,不斷地抽著、代她釋放語言的香煙。
她看似箇煙不離手的女人。
宿昔引以為驕傲、榮耀的,如今,通通逆轉為傷痕與恥辱――妹妹蕾雅被視為「獨生女」般的長養,父母之於「茱莉葉特」的事絕口不提,徹底埋葬了她曾經的存在與身影,也恍如,他們從頭到尾便只有蕾雅這名「獨生女」。滿懷愛與情感,始終保有幼年晞微印象的蕾雅,卻決定敞開大門(無論是精神或實質上的)迎接歷久睽隔的茱莉葉特,且將之安置家中,成為家庭的一份子。
丈夫與家人,由於深愛著妹妹(她是如此溫柔、善良、而明亮!),似乎也全面性地配合,且支持了這個決定。
人人小心翼翼。因護念,而無敢於擾動。沒有人探詢過茱莉葉特的過去,甚或要求過一個基礎的解釋。「秘密」宛然關閉:茱莉葉特自己是用力關閉;其他人是輕輕,輕輕,戒慎的關閉。
然則,無法出口的秘密與疑問,僅是潛隱為伏流,於心識的基底,沈悶拍打,扼捺、按壓……唼唼喋喋,不安蟄伏。
妹妹的丈夫,一名溫良的學者,愛家愛妻子愛孩子(他們領養了二名越南孩童,悉心照料,視同己出),當發現妻子出門竟將兩名孩子託交給茱莉葉特照管,出於緊張兼恐懼,不由得失控指責:「你怎能讓他們單獨在一起,你難道不知道……」
是啊!一個正常、且符合邏輯的悚懼與疑慮:一名殺死自己的稚子,而乏於理由、也從未鬆口的,殺死他家的孩子又何須更高的解釋?
……一個禁閉於自我的牢獄中而無能打開閘口的,結果是,於他人的生命中也投射、製造了不同層次的心獄。且愈是禁錮,則愈是想像濃烈、編織繁衍。
無論何其之愛,彼此俱無能袚除意識深流的陰影與激盪!
世間牢獄有其關閉的期限,「心獄」卻是無期、無極、且隨身攜帶的……
解縛之道,僅是「出土」:還原事物本初的真相與面貌。
自己先「出牢」,則他者的心獄也將依之而釋放、而「出牢」。
值得注意的是主角的姓氏〝Fountain〞的象徵喻義:
〝Fountain〞,亦即「噴泉、流泉、泉源」。出獄的茱莉葉特每隔數周便須至警局報到,負責督導的警察一開始即滿懷善意的表示:「自身最喜悅、嚮往的,便是〝Fountain〞。」同時,為鬆解茱莉葉特如同罪犯一般,進入警局接受調查與備詢的不安與尷尬,將所有會面皆改於咖啡屋中,只如朋友般的會面、晤談。被妻兒拋棄,一無所有的警員,一再釋出關懷與熱忱,表達出內在的孤獨與失意,而茱莉葉特無動於衷、表情僵固、漠冷聆聽,未曾釋出一滴、半絲的柔言撫慰(她的閘門關得太緊!一座堵塞的Fountain,未能帶給其他枯渴、空乏的心靈一點滋澤、悲潤之泉);即使在最後,當孤落的警員向她告別,表示「他將辭職,去遠方旅行。去看一看夢想了久遠的Fountain!」時,也是一樣。
「解縛」而後,茱莉葉特再次赴警局報到,發現已換了另一位新督導,探詢道:「他去旅行,去尋Fountain了嗎?」
「如果你指的是『死亡』,是罷!他是到遠方旅行了。」新督導回答:「他已自殺了。」
〝Fountain〞當前,卻也一次一次竭渴而歸,乃至最後,空乏而死!僅因「閘門緊閉、緊鎖」――由是,未能釋出憫念之泉,滋澤自體和他人……當然,未必是「愛情」,也許是
一點點「友情」,一點點人與人之間的同情與理解、關懷與流注……於臨界、關鍵點,便可帶來契機,攜來轉寰與可能――
惜哉!泉眼封涸,對面渴死。
禪門如此用功。念茲在茲,志在「破本參」,啟開自性活水泉源(所謂「明心見性」,也無非明悟、認證此泉眼、泉源所在!)。明悟此「泉眼」,則無論現實何其荒敗與坎坷,人性何其硝酸與腐毒……俱能數數更生、再生,返歸此本然泉源,再度清涼、澤撫,釋出大悲之流。
要哉僅是認證此〝Fountain〞,體得此活泉!(註二)
註一:請參閱〈意識之流的洶湧洄澓――關于電影《心靈暗湧》〉一文。
註二:編劇兼導演菲利浦‧克洛代爾(Philippe Claudel)本身即是出色的人類學研究者,也是法國當代知名的作家(作品《灰色的靈魂曾獲法國2003年龔固爾文學獎,其餘作品亦屢獲文學大獎),因而,內視豐富,有其深邃的敘事與魅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