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佛化文學的創作分為兩類:
一、為文學而佛法:以文學為主體。文字文學才是主產品,目標與鵠首。
二、為佛法而文學:修持、修證為主體。涅槃解脫為主產品,文學文藝為副產品。一切教觀教理、文字語言的修習無非僅為指涉如來覺慧。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貳、兩座山的向背
兩座山的向背
——「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前已敘述,「佛化文學」的書寫,必從兩山之中、業已把掌、精煉的一座向另一山會通、行進。倘兩山皆不具底蘊、素養,亦無一踏穩,就築橋架基的原理,便只可能是「雙向的滑落」與「雙殺」——同時出發,而又同時兼美兩者,不分前後強弱的,僅能說是天縱英明、天縱奇才。唯因即或是一名高僧窮其一生地修持,也未必能抵達佛法修證的極峯。
由是,佛化文學的創作依兩山的向背——其基點、心態、目標的不同,可區分為兩種風貌、兩種向度與開闔,即一、為文學而佛法,二、為佛法而文學。
一、為文學而佛法:以文學為主體。文字文學才是主產品,目標與鵠首。佛法佛理的存在與滲入,一如他方一切系統,一盡思考、美學、智識的注入一般(比如歷史、社會、繪畫、戲劇、自然……等等)無非僅為拓寬、豐饒自我,賦活、延伸其文學創作的肌里與層次、高度與深度、乃或靈逸與華采。其立足的基點,乃是「以佛法莊嚴文學」。至於,將對流、「莊嚴」到何種層次、程度?——是「原封不動」,僅限於知識、哲學、名相名言的「頭腦體操」或興趣、嗜味;抑或情性、感性的寄託與撫慰、悠遊與浮想,深淺花枝一般於生活情境中築造出於一種情境與氛圍,淺嚐、淡嗜即止;乃或「內化其心」,一點一點地對流、滲入,終而成為血脈中最大的奔流與呼吼……。此中,千姿百態、變化幽微,端看每一作者之於自我的設定,與挖掘,將有所不同。緣於佛法作為「攸關生命本題的機體」是不可能不於智識、情感的對流中發生挪移與影響的——只是,是僅限於三、五本書的影響,或全體「生命之書」的影響,端賴作者個人的志欲與決定,將開闔判然。
換句話說,「為文學而佛法」的,亦可轉換為「為佛法而文學」。
只要無常夠逼迫,參生、參死成為無可轉寰的痛烈中唯一賭注,與出口;那麼,修行,便可能從無數經營的支幹中躍昇為唯一的主幹,與命題。
二、為佛法而文學:修持、修證為主體。涅槃解脫為主產品,文學文藝為副產品。一切教觀教理、文字語言的修習無非僅為指涉如來覺慧;自然,文學的敲擊,其風格、形式、意象的積蘊與鋪陳,亦僅為莊嚴、潤澤佛法而存在。明代憨山大師認為,佛法之日漸衰蔽,之所以長久為文化、知識界所輕忽、稗賤,正由於佛弟子們的「不學無術」、粗糙鄙陋、一無人文素養、不通書史詩章……如是,力矯其弊,自年少便致力於詩歌經史。而其本人亦留下大量刀剖犀明、文采昂溢、感人邃深,值得一參再參、擊節撫摩的詩歌、散文、書信、與論述。
「為佛法而文學」,則初機、中機、深機,低峯、中峯、高峯的修行者,皆可能依其菩提心,依其感動與修為,而發想、發心、發行。然則,倘若修行不穩、內觀不足,即有潛力「從明入冥」,再一次產生「對流襲奪」:世間的情味情染,文學、智識的愛憎敵競、耽美耽嗜取得了征勝、乃或失卻本然的道心與決志,轉輾又異化為「為文學而佛法」。
因此,就嚴格的定義,「為佛法而文學」所指的,是於佛法中業已「轉身」的修行者。作者,無論方內、方外,之於如來法道業已決定無移,同時業已踅瀝漫長的教觀淬煉以及修行鑄鍛。其之於文學,乃至一切文化文明、思想智識,無非「項莊舞劍,志在沛公」:不惜錦繡、花開重重,僅為了揭示核心深裹的如來髓旨。借無量有情器世的經緯針綫,也無非為了梭織出「出情法」的必要。
本質上,文學僅能算一段編得極為微細、緻麗的「驚堂木」:借「情」以抵達「出情」,借幻麗以揭示幻滅與苦空。由是,無論文采何其熠煬、爆耀,文學的肌里何其踴躍、磅沛,其骨底髓幹,仍將是如來法道與義理。
這樣的作品寥寥可數,唯因「轉身」不易、「修證」不易,處於中、高峯的修行者,志切生死,未必樂意如斯銷磨時光於「黃葉止小兒啼」:苦心積恉、敲骨出血,打造一枚枚閃光的金葉,以便誘導童蒙「入佛智慧」。以致,兩種向度,就作品的質、量而言,「為文學而佛法」者,應居多量、多數;尤其,以其文字功砥,敘事能力的深厚,皎皎卓拔者,也多屬「為文學而佛法」者。
「為文學而佛法」——為文學創作的需要,而攝取、滲入佛法,而花開斑爛、蔚為大河;不止自成一套美學系統和書寫傳承,更且放光動地於國際文壇的,於筆者胸中,首推日本作家及其作品;諸如川端康成(獲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三島由紀夫 (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井上靖(諾貝爾獎討論人選)、芥川龍之介、島畸藤村、夏目漱石、瀨戶內晴美……等等。
此中,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以耽美「金閣寺」的見習僧侶為主角,年少的僧侶目睹「時光之刀」之於人類生命所產生的腐蝕、退墮與劫毀;為了避免所神美、熾愛的金閣寺也於時光之癌中剝蝕毀損、衰耄獰醜,於是一把火烈烈煬煬焚燬了金閣。而三島死亡前最末的遺作《豐饒之海》四卷,本以佛教輪廻的思想為主軸,貫穿了四世輪廻:兩名知友相交—— 一位殊獨殊奇,永於二十歲之際奔赴向死亡;另一名則於時光中不住衰老遞邅,不住尋找、亦不住與昔時的友人相逢,見證過彼我一段又一段的「生住異滅」與「成住壞空」……即最末一卷《天人五衰》,作品命名本就源自佛教概念,更遑論四卷著作中所大量援引、探索的佛教經典和義理了!
然,這只是「花園一隅」,長河作者中的一名而已。觀彼「一毛端」即可想而知,擷取佛法花絮,以為自我創作的資糧,於日本文壇是何其蓊沛了!它的源頭須推至十一世紀初的《源氏物語》,從平安時期以來近千年的傳承。
如何證據僅是「為文學而佛法」呢?上列能「入佛法於創作」的灼皎者,川端康成於八十三歲的高齡,口含煤氣管自殺;三島由紀夫則於四十五歲的壯年,切腹自殺;芥川龍之介則更年輕,三十六歲,則吞安眠藥而死。——依佛教的基礎信念,是不容許「自殺」此一激化、而無用的手段的;無論創痛如何、崩毀如何,佛教行者唯一能作的,也只是收拾創裂、致力於涅槃彼岸,即或是最最初淺的淨土信仰者,其行則行門也無非如此。
由是,不於修行中轉身,則無論所析辯的義理何其高蹈高玄,俱無從談「為佛法而文學」;正如「教唯識」與「修行唯識」屬不同專業範疇一般。
「為佛法而文學」的,則基於現有資料的匱乏,之於當代作家,目前仍難以論述(緣於難能把掌作者皈佛和修行的確定進程,無敢於草率著筆)。確然可以證據的,反而是古典文學中、略晚於《源氏物語》後二百年的《平家物語》,它的光芒卓標,磅深宏巨,為目前筆者所閱過「為佛法而文學」為得最純熟、圓明,且浩壯巍麗、標的嚴切的作品。其震撼,直如汪洋的排闥與襲捲!
倘若以「菊花與劍」來描述日本文化、文學的兩大傳承,纖細婉麗,將日本「物哀」美學推至荼璨之美的《源氏物語》,象徵了「菊花」;而蒼闊雄渾,以政治、戰爭、歷史為記事的《平家物語》,則代表了「劍」,是日本「軍紀物語」的鼻祖。兩者首開日本長篇寫實小說的先河,影響所及,日本近代作家,不是傾向「菊花」的美學,便是傾向「劍」的格力,或者「既菊且劍」、「既劍且菊」兩者激盪叩擊、偕美偕行。談到日本文學於國際文壇的璀璨花開便不得不推溯向這兩支偉岸的傳承。而這兩支俱皆涵攝了佛教思想,也俱皆同屬廣義的「佛化文學」,僅是一個更趨向「為文學而佛法」,一個則斬決「為佛法而文學」。其末後的花開斑爛乃是積澱千年、厚植骨血的灌溉,以及悠久的文化傳承所形成的斐然成果。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欲長養台灣的佛化文學,我們便須以十分地謙遜,佇足深觀日本作家作品業已創構的界碑與典範;同時,溯本還源,探向這兩支影響深巨的瑰璨源頭。
而後,無此禪柱子,便立此禪柱子;匱乏此傳承,即建構此傳承——披荊斬棘、向前開花,為繼起的世代、流播更多更多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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