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大俠
「在這個混亂徬徨,充滿了宰制與被宰制,閹割與被閹割的世界,所謂叛逆與狂飆,並不是變本加厲地媚俗無恥,而是一種人文風格的反省與重建,一份有所不為的耿介與執著。──梁寒衣」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91年5月/《菁菁竹女》第三期
耿介與執著的化身
──訪梁寒衣學姊
「我生於公務人員家庭,很單純地在苗栗鄉下長大,小時候就蠻安靜的,一直是個喜歡夢想的女孩,其實,國中時就不想再升學了。我不想將智力用於反覆背誦一式一樣的教科書,只希望能安靜地讀自己喜歡的書。事實上,進入高中前,還有一個選擇──我考上台北師專,而且報到了,可是父親堅持要我唸大學,所以我上了竹女。」
認真的神情,輕柔的聲音,梁學姊娓娓細述起她成長的歷程與高中生活。
「高中時,我喜歡國文課,常利用通車的時間背書,在經過再三的玩味後,這些古文常就能提供我寬廣的思考空間,幫助我學習『為人』。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辜淑雯老師。她認為我文筆不差,可以嘗試唸英美文學比較文學,這對我的影響不小,打算唸台大外文系,想走學術研究的路,也算是受此鼓舞吧!」
「比較起來,現在的竹女開放多了。在我們那時,樂隊是唯一的社團,生活──好像一直是保守與單純的重覆組合,而學生都十分羞澀,不太主動跟老師說話,也不敢進出辦公室,現在的你們,比較活潑大方!」
高中時期,多少總帶著些許的叛逆,生活中,有喜歡、也少不了一些討厭……。
「我不愛上體育課,對體力比較弱的我來說,每節課都是種挑戰,尤其遇到一些很兇、要求嚴格的老師時,常會有自尊心受打擊的挫敗感,所以常站在球場上,努力告訴自己:別怕,慢慢來,一定可以做到的。——雖然事實上克服這種困境並不簡單,但這種經驗教會一己:信心能幫助人超越許許多多的困難。說到叛逆,我本身是個很叛逆的人,但是卻反對那些暴力、幼稚而不理性的叛逆——執筆寫作或許就是我所選擇的叛逆方式吧。」
「對於考大學,蠻有把握的!高中期間,每次放假,都會到學校讀書;雖然要一個人面對整間空蕩蕩的教室,卻不曾(對自己)抱怨——我一直堅信,任何的決定都需要付出代價,而我重視自己的決定。」
「高中階段,影響最深的三本書是:小王子、約瀚・克利斯多夫和紅樓夢。在我的想法中,閱讀的價值,在於它能幫助人心更能真切的認知文化藝術、觸發學習的向力,而並非塞大量的書在腦中,幫助自己加速成為兩腳書櫥。不論課本或其他書籍,只有督促自己思考、質疑、加以再三的反省,才可能真有所得。」
攝影:大俠
寫作──正如梁學姊所說「是一座迷宮的叉道、一段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涉渡,一組符號與密碼的解讀與重塑。」學姊從西方文學的研究轉而從事中文創作──選擇了一種最沒有掌聲、最寂寞的創作……。
「其實,從未想到會投入創作,原先的志願是從事文學批評。大學畢業,托福考也通過了,我決定出國深究,本來是希望在很年輕時就得到博士學位,可是自難民營歸來後,我作了重新的選擇。」
「屠殺、烽火、恐懼、饑餓、死亡……。難民營的環境惡劣,在經過了長期折磨與苦難的壓迫下,到處顯得人心惶惶,他們似乎失去了為人的基本尊嚴,只剩下猜忌、爭奪與揮不去的夢魘,活下去,是他們唯一的信念。當時,我背了相機去,卻按不下快門,雖然不舒服,我仍然拼命地笑,對於營中走動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那兒的氣氛已經顯得這樣低落愁苦ˋ悲觀絕望,我深明不經意洩漏的憂鬱會添加愁慘。親眼目睹了人在戰亂中的生存極限,是種強烈的衝擊,我開始認真思索政治與戰爭的問題。事實上,難民營的都是一些單純的農民與勞工階級,他們對政治一無所知,只企求與親人共守家園,可是他們卻莫名地成了戰爭下最直接的犧牲者。我無法不對生命質疑,過往的信仰逐漸崩潰,好像從無知到剎那間睜開眼睛,見到了殘酷與血腥的一面。此外,三個月中,我看到世界各地的工作團體已經在那等待了無數個「三個月」,而我們的團體彷彿去遊戲、渡假似的,三個月看夠了,再回台灣繼續玩,我忽然覺得:我們好像並不懂得真正去尊重生命。戰火驅逐下的人性,野蠻而盲動,弱肉強食,各種形式的暴虐與殺戮早已不斷發生。歷史朝前,人們的精神層次卻退化了──以極驚人的速度。我想,惟有發自內心的真與悲憫,才可能再度支架起失序的人道與失衡的世界。」
在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推敲、重組與反覆實驗中,梁學姊選擇了兩種同時並進的寫作形式,一是筆觸寫實、意象綿密的小說創作;一是抽離時空,以黑色寓言、童話的方式表達作者對歷史、哲學與人文的洞見思惟。學姐告訴我們:
「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觀察與洞澈力是非常重要的,小說中的主角不盡然是作者,看似寫實作品的內涵也常不是純粹的寫實,作者需極用心地去體會種種人的內心狀況,並依自己對人事的判斷與生命的觀測作不同的切面,選擇異於他人的深會焦點加以描寫。所以小說的創作可算是一種思考的訓練吧!藉由作者的敏感度與準確度,重新擠壓一堆知性素材的結合。」
「基本上,我不贊同鏡子理論:文學不只是現實的反映,可能蘊藏著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抗。人世的現實、龐雜的歷史、種種生命的脈動,再經由極努力地思考與想像,重整為一個獨屬於文學的「心靈現實」。此外,僵固特定的時空框架常無法讓語言盡情的發揮,內在思考最純粹的部分也往往遭受限制,因此,我偏愛的是前衛而實驗性強的作品。」
讀學姊的作品時,常對內容有所困惑,「接受度」有個上限存在,不禁想請教學姊,處於這個以寫實為主流的時候,學姊對於自己的創作方式與理念把持著何種看法:
「我常面臨讀者接受度的問題,作品總是給人讀的,因此無論處理多複雜的內容,我會儘量求其精確、加強組織的結構。事實上,在我自己的寫作過程中,停頓是常有的,很多作品並非天才般地冒出,而是百般思維的結晶。有時,一個念頭的架構或許費時一年,而一些瓶頸的突破則常是伴隨痛楚而行的。我希望能經由文學的形式呈現自己內心對於現今政治、教育、生命與哲學的關照,追求生命中的善美與良心。」
「或許一份對生命良知的無悔追尋可能是以愛戳出,卻商城千瘡百孔或精疲力竭,但仍該堅持如一的態度。對於這些追尋,我未感疲憊,我尊重自己的選擇與生活,我相信──當一個人真正喜歡某些東西時,他會帶著它們走很遠……。」
彷彿是天梯一隅的攀爬與驅騁,又像一座城堡的再三重建,一座終極之城的追求,無止盡淬煉、實驗與自我要求似乎已成為她生活中唯一的傾注。她的意志,令人佩服。最後,學姊談到了台灣社會商業化的問題:
「四十多年政經導向的體制,確實讓我們享有空前的繁華與富裕,但我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倫理崩潰、心靈空虛、氾濫的金錢遊戲……是非價值混淆,大眾樂於成為社會大多「Yes man」的一角!少數把持理想者反而被視為異類、傻子,社會商業化的浮動現象與重利的心態影響下,造成十分嚴重的惡性循環。文化環境的惡化,人文教養與讀書風氣的低落,除了政策的問題外,或許從教育著手是個可行的方法吧!教導孩子尊重、讓他們接近藝術與文學,讓他們能體會美的事物,而學習愛人、愛生活。」
學姊在上學期曾幾次回校為文藝社與校刊社上課,並且為我們策畫了一場豐盛的心靈饗宴,讓我們頓時視野大開──學姊用實際的行動為自己的理念作下最佳的證明──一位執著的篤行者。
創作的歷程中,除了要忍受現實的傾軋外,還須能孤絕地面對一方恆常空白的稿紙。種種瀝血走過的跋涉,卻未必能得到最基礎的認同與支持,真正支持她努力去涉過流沙的,該是一種對生命、對人類、對藝術之美與愛的信念與執著吧!
──原刊於《菁菁竹女》第三期(19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