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蒂亞與伊迪帕斯
——梁寒衣
一位禪師說的好:當燈泡不亮時,人們需要尋找開關,卻非打破、敲碎燈泡。
著名的悲劇英雄「伊迪帕斯」(它就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派所廣泛引用的「伊迪帕斯情結」的那個伊迪帕斯),在發現自己已然罪無可逭、犯下預言中「弒父娶母」的罪孽時,便刺瞎了一己的雙眼,將自我放逐於永恆的黑暗中,以此自懲;因為:縱使擁有一雙眼眸,自己也毋寧等於盲人,由是,從未曾真正認清事實、看穿真相。刺瞎雙眼,僅是「現象與本質的合一」,僅是還歸事物的真貌,作證:我,伊迪帕斯從始至尾皆是一名睜眼瞎子,從未看清自我,以及他人的真相。
希臘另一神話──熾愛癡狂的公主米蒂亞,為了追尋所愛,不惜殺弒兄弟、背叛父親、背離祖國,將自我永遠放逐於異地流亡。她狂熾追隨所愛,並為情人生下兩個兒子。然而,這份盲惑盲動的情愛並未曾帶她進入玫瑰的莊園,最終,薄倖的情人仍拋棄了她,打算另娶他國公主。
面對生命徹底的失誤與絕望,米蒂亞選擇了復讎:她將「天譴」送予每一個使她迫入苦難深淵的人──僅扣除她自己。
她送了一件璨如星辰,使人一見迷戀的禮服給予新娘。姣美的公主一穿上淬染了毒藥的禮服,立刻痛苦哀號、渾身燎燒,皮肉化為煙燼。
她又殺死兩名兒子,將他們剁成肉醬,作為肉餅,送至情人的桌碟。使得情人永生活於「食子」「噬子」的熬煎與罪罰中……,自己,則乘著一匹龍馬,遁入虛空,逃之夭夭。
兩個悲劇,指涉著兩種極端──面對生命的過失與咎恨,人們隱然總朝向這兩種極端;一類是朝外的,責他的,米蒂亞式的:永永為自我尋找無數的藉口、無窮的解釋,與立足點,將槍口、責任、錯誤統統歸咎於他人;而罕於向內探索一己的癥結與坑洞。於是,譴責一切,指摘所有──唯一只差沒有譴責、認清一己。由是,無論「作了什麼」或「不作什麼」,皆有了成千上萬、堂而皇之,且合理慰安的理由。
另一則是內省、自責、伊迪帕斯式的:將刀口統統收束向內,磨碾般,不住自韃、自咎、自悔、自責、自怨、自懟……研磨不休,將自我淹滅於暴增的罪感中,與負質的情緒情境中。且將「刺瞎雙眸」,視為一類崇高的懺悔,與贖罪。
崇高,或者。但愚昧。
顯然,使得伊迪帕斯犯下「弒父娶母」的亂倫逆行的,並非肉眼之咎,而是「心眼不明」。刺瞎雙眼,僅是徒增困頓、更增重軛,更見黑黯罷了:心眼,未必因之而更增明亮。可洞見、辨明的肉眼卻也因而相對失卻了。此際,黑黯愈深愈重。從原本的心智的「不明」,更且向下更墮一層!現下,是心、眼俱失了!心,眼皆須依他作為柺杖,作為扶持──寓言的最後,兩個無辜的女兒攙扶著失明的父親,一併步履顛危,流亡於他邦異國。他的兩名王子,為了爭奪「權責不明」的王位,相互刺殺而死。兩個女兒,一個真摯於生命,為埋葬兄長而果敢赴死,另一位則沉默苟活,消逝於史頁之中。
佛陀之道,遠離兩種極端。祂所追尋的,是內、外俱明,心、眼俱亮;既非米蒂亞式的內外無知、無識,也非伊迪帕斯式的,以為刺瞎肉眼,即可帶來心眼的明覺與補贖,它僅是使人瞎得更厲害罷了!
那恆恆為過失自我辯護、尋找藉口和代罪羔羊的,既不以為需要佛陀,也不認為需要他方的諍言。那是心靈有著堅厚盾甲的人。這份厚甲遮覆著視線,密不透風,使他們既無法穿視自我,也無法認識真相。之於不想凝視與檢省的,正如城東以十指遮覆眼瞼的老母一般(註),即使世尊也無言以對。「愚人無過,賢人寡過,聖人過多。」正是這類生命的註腳。修行,是從承認「生命可能的過失」開始;一個自承「沒有過失」的, 並不需要任何的修正和忠告。
與之相對的另一極端,則是罪感的耽溺與味著。人們陷於罪感之中,如陷於流砂地帶,反反覆覆,周而復始的自撻、自疚、自我折磨與自我熬煎,卻從未真正跳出漩渦,尋找一條清明、正確的補贖之道。佛陀相信「業果」,也認為,人應該通過自覺、懺悔,為一己的過失罪咎尋索淨化、補贖之道,卻不贊同任何自撻式的苦行,以及耽溺式的苦行。它仍是一類盾牌,遮蔽人類認清問題的本質和根源。
既非逃避,也非陷溺──面對生存無以豁免的過咎與憾恨,佛陀之徑,是「轉識成智」──轉一切感官,經驗、意識所觸知、體驗的範疇、情境,無論正面、負面,皆化為智慧的啟萌。
方法即是:不增添──不增添任何的心緒與情緒──無論歡喜、悲哀、痛苦、恐懼、冷漠、傷痛、讎懟,或自咎、自憐、自虐……皆不增加、繁衍;僅只是靜定清明,面對坑洞,面對其結構、形式、缺陷、或災難,尋索正確的對應、補贖之道──此,即是智慧升起的地方。
不是刺瞎雙眼,而是重啟「智覺之眼」──尋索一把鑰匙,正確突破心靈的盲點,認清遮蔽的形式。
一位禪師說的好:當燈泡不亮時,人們需要尋找開關,卻非打破、敲碎燈泡。敲碎了,便無燈可用,就更黑暗了!如是,一個從不認明燈泡的,固然長夜闃暗、無燈可用;一個不瞭解如何尋找開關,僅一味執拗著反覆敲擊燈泡的,也照舊失卻光明。
以致,人類需要無比的勇氣與自覺,以便卸除內在堅厚的「米蒂亞之盾」;更需要無上的耐性、與睿智,以便拔贖伊迪帕斯「罪感的自溺」。
畢竟,懺悔,意在以智水,拭淨燈泡,而非蠻斧,敲碎燈泡。
註:城東老母,一位與佛陀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老太婆,生性最不喜見佛。世尊慈憫欲度化她;但是,只要一見世尊遙遙行來,老太婆立即用十指牢牢遮覆雙眼。以致,雖與佛同一世代、同一城市,卻終生永不見佛。此即「米蒂亞之盾」──自我遮蔽的心牆。
(引載自《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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