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孤輪獨照須彌峯
——梁寒衣
向晚薄明中,一群台灣藍鵲,翅翼擦過樓台,棲飛向油桐禿枝。
埋首書寫,為擦翅聲而驚動,抬起眼,看著長長的翎尾和美麗的藍光。
東山上,剪紙般,浮廓著一抹蒼白的月輪。
驚覺:是十五了!儘管月色紙燈一般,白得宛如倦病,卻是岑岑圓滿的。山底傳來煙炮的輝光與流響,是正月十五,人們正慶賀著元宵。
默默聽著煙火,等著黑夜一點點聚攏,月色一寸寸瑩亮,湛滿的清光投映書桌,照在書寫者的額顱上。
我在黑夜中等著,
等著漫室月光。
是了,等待月輪!這是佛陀涅槃日,二月初十五,仍是林木掩映的另一個寂然的昏暮,仍坐於窗樓,等待月昇。一樣空靜無言的黃昏。然而,明月衰衰減減,增增明明,又過了一輪。是下一個圓月,距離上回的執筆,三十天已過。絞剪後的松枝,於微雨中雋瘦,而我亦雋瘦於窗下,為疾病所絞剪。
二月十五,涅槃寧靜的,不止是如來明月,而是山中人的心月。二千五百年前的古印度,當中夜,一輪明月圓滿寂照,如來將右脅而卧,足足相疊,心繫明想,進入大般涅槃。
依著念想「如來明月」――,涅槃或不涅槃的世尊,山中因而獲得寧靜與清澄,無論現象顯得何其暴惡、凶煞,俱依此少分止息,少分涅槃。
是啊!等待一輪明月,無論天晴或天雨,飈風或霪晦、白晝或黑夜……自從初次禪七以來,這便是叢嶺叢峯,十八年間所專注的。所祈願的是,念念瞥見,於淘米洗菜,拂掃除塵中,一貫昇起,一貫圓滿。
十八年了,一無所長,僅是母雞抱卵般,孵著月牙,守候著圓滿。
知圓滿,才是本來月。
虛雲老和尚道「烈焰爐中撈明月」――悟道前,固然如此:抱緊生死,盤盤叩叩、窮拶窮研,務期於赤焰塵網中認証明月,撈摸出它的下落。悟道後,更是如此:知那輝光乍現、剛剛破土的明月,畢竟易為人性慣習,更執拗、更剛鈍,亦更闃暗、愚蠻的烏雲所吞噬,以致,更須於自他的烈焰中再三「撈漉」與「鞏固」……直到二十四小時中,湛湛光輝,圓滿不斷……這便是禪宗所謂的「保任」;意即,不得於烈焰洪爐中,嗔癡愛憎、人性瘡瘤中打失明月。
烈焰或許燙手,紅爐或者吞噬,但也須能撈漉、把捉、定格得住。
「指月之手」,佛法中如斯稱呼所有的教法、經典、論疏,乃至於宗匠、宗師、大德、善知識們,他們是「指出明月的隻手」;一部部經教、論典,是手指;一名名上師、宗匠,亦是手指;差別是,一種在書庫、藏經閣裡,一種是活脫脫、呼吸過、存在過、作証過的活體與現實。
明月,象徵的,則是「法身」,是「實相」,是「第一義諦」,也即是人人本具、箇箇圓成的「佛性」。
禪宗所謂的「悟道」,也即是豁然裂破,認証此「明月」,將千經萬綸指涉又指涉、描摩又描摩的「如來境界」化為活生生的經驗與真實。
是從「紙上談兵」,描摩、敘說一枚遠方玄秘的「菴摩勒果」,而至「滋味充滿」,具體而微、吞嚥、徧嚐此菴摩勒果的過程。
直如尼總持所說的「如慶喜之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註一)
見了,便總知,如何於霪雨昏夕、烈焰幢閃中,召喚明月、撈漉明月,且與明月偕行。
明月的象徵既然如許卓然孤樹,宗門中的求道、悟道、証道、弘道詩中自然也就「月光徧照」,拂滿明月種種姿影與況味:
「雲散家家月,春來處處花。」談的是法身本具,人人不欠,僅待悟覺開曉、桶底脫落。
「寒猿夜哭巫山月,客路原來不可行。」,是波波作客,歧路亡羊,不識「主人翁」,無法認証「本元佛性」、「本來面目」的淒楚、寂悒。指的是「悟道前的如喪㛈妣」……寒猿夜哭,原於「捫摸不到巫山之月」。
「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漉始應知。」則是汾陽禪師悟道後的磊然慨嘆,之於一己宿昔踏破叢嶺,「徧參七十一員善知識」始遲遲而來的「頓悟」,他欣然流眄,將之定義為「再三撈漉」的歷程,且視為行者必然、必須的「洗禮」。
草堂善清的「夜來明月上高峯,元來祇是這個賊!」,是豁然契悟,抓賊捉贓,認証法身的驚喜。
雪竇重顯的「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韓盧上空階。」,則是「認得體內佛」,安閑垂手,了然「本來涅槃,本然成佛,本無可為」――歷久輪迴,不悟時,此肉軀是一暗矇的「肉殼子」,悟了,即是內藏「一尊佛」、明明皎皎、照得剔透的「琉璃古殿」,胸中自喜,的確是「忍俊不住」!。他的「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則喟嘆與時寡合,宗門寥落,雖「內含明月」,具宗師之手眼,卻杳無知音,罕逢叩關之人。
法眼文益的「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谿。」則是保任到了ㄧ種「任運自在」的地步,秋霜明月,隨時可見,要它昇則昇,要它落則落。
天蓋山幽禪師的「三秋明月夜,不是騁團圓。」所指的是「無功辦道」:即有施為,也非刻意強為,而是「法體本然」,直如明月依其本體而圓照八方,僅是「自性如此」、「本真如是」。
晦堂祖心的「閑庭雨歇夜初靜,片月還從海上生。」表述的是「歇,即菩提」,心頭雨滴息止時,自見生死海中寂然生起的明月。閑庭雨歇,是風景、是幽情,是生活的場景素描,輕淡中,卻積蘊深意。
宗匠作詩與文人不同,文人,依據的是情性,是靈思、華采,如煙火般,瞬間點燃,爍滅賁揚,璀璨流麗;而後,灰飛湮滅、瓦解冰消。宗匠們作詩,卻從來是「不為詩而詩」,祇如地底炎漿一般,沈潛積厚於自體的參叩與修持中,一朝頓悟,則如噴湧積厚的炎漿般,烈烈瑰璨、煬煬澎湃,而發乎自然!厚植祖師們背底的,往往是沈凝的悟道與修煉,而非文采、靈思、以及一時的即興(即使乍看之下電光石火,臨機應現,宛然脫口而出、隨意吟哦,但卻是他們修持的「現量」與「現証」,并非撫首捉腮、捏塑、打造出來);因之,其意義往往不在文字、語言的浮面,而指涉更深入的修行的階位與功行、髓旨與體証。由是,也不得浮於表象、淺淺掠過,必須深思、深研、更深參!……一徧又一徧,愈會愈緜密、愈深入!
宗匠的詩是「不得作詩會的詩」,也因此,唯有同他們一般,紮實走過,同體同體,一併悟道過、保任過、驗証過的道者,也才能真正契識、冥入詩偈中指涉的境界與玄音,且如實不異,貼膚貼骨地置入。
不如此,便僅能是「門外觀花」,僅能作一般詩行、意境看,意識、情識解。看來看去,解來解去,就便也是一場文字的煙火與閃亮。
明月,是「道」,是如來,是法身、自性;依此,悟道、証道、示道詩中,固是月光徧照,皎皎連峯;一旦示寂,自然,也是孤輪獨照、千江迴盪;在於,所謂死亡,也無非回歸本體佛性,是「子明月匯入母明月」,兩輪明月的匯歸與疊合,且打破子母,無二無一。
死之眉目,最後欲見的,也無非月照曠盪。本佛性的圓明澄湛。
後夜月初明,
吾今獨自行;
不學大梅老,
貪聞鼯鼠聲。
宋神宗熙寧五年六月四日(公元一O七二年),清晨起來,佛日契嵩執筆書下了辭世偈,預告一己將于深夜時分,月牙曦明之際辭世,即連大梅禪師的聆聞鼯鼠,臨行示法,也不消為。祇如此,頂灑月光而去……果然,如說而行,時間到了!至中夜,即泊然化去。毘荼時,不被焚燬的共有五種:頂、耳、舌、童真,和手持的數珠。頂骨所化的舍利,紅白晶瑩。僧俗於是合此「五不壞」歸葬於他的故居「永安」。
佛日契嵩,十九歲徧參叢林大德,悟道於洞山曉聰;既是禪者,也是一代炯亮的學者,更是一名「禪淨兼修」的淨土行人。據傳,契嵩夜夜則必頂戴觀音聖像,日誦十萬徧觀音聖號,方才就寢。多年苦行不輟,由是宿慧流湧,世間的經書、章句、學問不學而能。彼世彼時,眾聲喧嘩,士大夫中多有崇仰韓愈、主張「排佛」的論述,契嵩以他深厚嚴謹的學養,著作《原教論》十萬餘言,闡明「儒道一貫」的理念;又作《禪門定祖圖》、《傳法正宗記》、《輔教編》上進仁宗皇帝;仁宗閱覽,深為褒賞,乃下令將之輯纂入藏,並賜號為「明教大師」(意即「啟明一代時教」)。
不隳不燬,朗月中的獨行泊淡,來自於「苦硬清約」,奉律嚴刻,且苦志苦節的修持。契嵩刻苦樸簡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呢?他曾書信給道友月禪師道:「數年來,欲製紙被(薄被)一具,以禦苦寒。今幸已成之,想聞之大笑也。」――多年來總想添置一牀薄被而不能!如今得幸製成;一想起,便要忍不住偷偷大笑……且自己偷笑完了還不成,還要將此「製棉被」的喜悅,視為一件重大的要事,鄭重其事地說給遠方的道友聽。
想想那偷偷笑著的形像,便可想而知他的寒磣硬礪了――畢竟,在這世間有誰會為了「添購一領棉被」這樣一件芝麻綠豆事,而歡喜非常地、特特與友人分享、敘說?
《禪林僧寶傳》的作者覺範禪師,以「生而多聞,好辯而常嗔」形容他,同時卻也推崇他的「正信堅固功德之力」。於浙江時,與契嵩相晤過的蘇東坡委婉敘述道:「吾入吳,尚及見嵩,其為人常嗔,蓋以嗔為佛事云。」誠實的描述了契嵩「經常發怒」的形像,卻又將之視為「怒目金剛」,將他的易於嗔怒視為祖師禪法的教化手段。
苦受,易生嗔心。愈是嚴酷的苦行,愈能積蘊、衍發相對更深沉、微細的嗔心。這是修行另一更複雜糾結、更須精密探索、深入研明的命題,難於在此草草結案。然而,我瞭解契嵩,也理解那嚴凜、可敬慕的嗔怒!
凡夫的嗔心,無非直墜修羅、煉獄;他的苦嗔,卻是削減自我,逼近如來的一種方式。
依此,踽踽獨窮,行入如來,行入法身,且見月光曦瑩,琴弓般撥著湛湛光弦。
四大既分飛,
煙雲任意歸;
秋天霜夜月,
萬里轉光輝。
這是俓山塗毒智策的示寂偈,四大的分解,之於常人,是「風刀解身」的大艱困、大研磨,於他,卻如山風瀟灑,如煙雲般地泊任適意。脫開微渺軀竅,月輪自玆更是縱橫萬里,光輝流耀。死亡,不是「關門」,而是「開門」,是拓開宇宙,釋出檻欄中的月輪,使之匝天普地,萬里垂湧。
笑看死亡,此人於去世前兩日,還為一己辦了一場「生前的葬禮」,吩咐門人一一寫下祭文、悼文,行禮如儀的誦悼,「死者」危坐堂中,側耳聆聽……聽至「尚饗!」流眄而笑。兩日後,沐浴更衣,說罷此偈,即泊然而逝。
全然的不黏不滯,如同自懷袖間釋出月輪般,安恬地劃著滿弧而去。
那麼輕盈的釋放,來自於背底「鑿破明月」的工夫。
宋塗毒智策,初閱寂室光禪師,脫然有省。稍後拜謁大圓禪師。
大圓問:「甚處來?」
塗毒云:「天台來。」
問:「見智者大師嚒?」
塗毒道:「即今亦不少。」(果然敢於直下承担!)
又問:「因甚在汝腳跟下。」(即,既如此,為何不悟?)
答:「當面磋過。」(是在面門放光,只是無法認証。)
大圓道:「上人不耘而秀,不扶而直。」
某日,辭別而去,大圓親自送至山門,捬著他的背部道:「寶所在近,此城非實。」(大圓直是老婆心切,直指到底,見骨見血了。)
於是,前往投謁典牛和尚。途經古道場雲居,大風雪阻擋了路程。他在霪霪哮吼的風雪中,參思、趺坐了四十二日,忽聞午時鏗然的板聲,豁爾大悟。乍乍踏入門,典牛和尚一見即知他已契悟,眾中獨指著他問:「甚處見鬼見神了?」(暗喻他是云何悟道的。)
答道:「雲居聞板聲來。」
經過一番針鋒相拄的勘印,典牛讚嘆他道:「斬然超出佛祖。他日起家,一麟足以。」意思是,他一人,便足以振起宗風,承嗣如來家業。
悟道,所悟的,無非性中寶月。所謂「悟後保任」也無非緜密用功,一寸寸鞏固、穩定,避免此寶月於人性、習性的霪摧、腐毒中,蝕毀、變異。它本是「萬里轉光輝」的工夫。
沒有生前緜密、積厚的「萬里轉光輝」功行,也決無能有臨行釋出的「萬里轉光輝」的明月:它只是一名毬手輥了又輥,精巧通透,熟煉釋出的圓球罷了。
外行人貪味毬好,一勁喝采,卻易於忽視,背後看不見的蹈煉,才是關鍵。
「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明月,指涉諸佛菩薩,亦象徵圓滿、無礙、空澄的運行。中秋之月,是一年中明中之明、圓中之圓。於是,便有古德守候著,於中秋之日,對著湛滿明月,集合四眾,交付結了一切寺事(意指,所作已辦,生命諸行一切圓滿),交待結案,曠盪書偈道:
戊午中秋之日,
出家住持事畢;
臨行自己尚無,
有甚虛空可覓!
乍看尋常,枯簡到近乎無味(這是老子所指涉的「道的況味」),卻將「死之意志」,以及「修行的証境」晰明無遺。這位被叢林稱名為「才蘇嚕」(因為開堂之日,面對禪人的參叩,他只答『蘇嚕囌嚕』)的龍牙智才禪師,約略是個要求完滿、無瑕的人。他交待完,又等待了七日,其間,垂訓如常……看看箇中運轉無礙,灼然是圓滿交割了,到了第八日(即二十三日)再一次集眾,作最後的示問,道:
「涅槃生死,盡是空華;佛與眾生,並為增語――汝等諸人合作麼生?」
大眾接力棒般地下語,卻沒有一名是相契的。
龍牙大喝道:「苦!苦!」復吟道:
「白雲湧地,明月當天。」
言罷,大笑而逝。
世間白雲噴湧,迷霧匝地(白雲、烏雲,一樣是覆蓋與遮蔽!),而他卻永遠是明月當空,磊磊明明,不待十五,而一圓如故;真理、本體亦然,從未生滅、圓闕。迷倒的,是眾生;當空的,是禪者自証的明月。說初一、十五,見圓圓闕闕,有生有減,都是翳暗隔礙、逐境迷己,唯因:一圓如故,了了見!
龍牙智才悟道於佛鑑慧勤,參謁於黃龍死心。佛鑑曾對龍牙智才道:「擔任住持,須具三大要訣,一、見事,二、能行,三、果斷;三者缺一,則見事不明,終為小人輕忽怠慢,則必住持不振。」佛鑑遷住太平時,智才輔佐佛鑑,擔任治理田務的「莊主」,不畏繁難苦辛,親自操掌犁頭、鋤耙、乃至一切耕種雜瑣;一眾仰望,名震叢林,呼為「才莊主」。稍後,佛鑑遷至「智海」,命他擔任首座,他卻推辭離去,深隱於山嶽山茨,密行保任。爾後,弘化於潭州龍牙,領數百眾,以清苦蒞眾,睿智英明,諄諄於法,史傳形容他「木榻之畔,竟連個完整的斗笠也無。」由是,住持弘化二十年,納子敬畏,如羽族追隨鳳凰一般,懷慕其德。死心禪師痛罵天下禪者「聾縮」(既聾,又兼縮頭烏龜),之於龍牙智才,卻獨獨稱譽,嘖嘖不絕……足見其人的風骨、氣魄,其承擔力、領導力、與思惟力了!
老實一付「田家翁」,耕耘的,是田地,亦是性田、法田――不獨獨致力於自體法身,更傾命竭志於「一眾法身」――必待所作圓滿,而後起身離去,這樣的龍牙智才,無怪乎辭世偈要強調「戊午中秋之日,出家住持事畢」;在於,出自本然!那是他生命關懷的本題,不假思索地寫來。
活著,僅為住持佛法。如今,住持結了,即匯歸明月。
明月,既象徵「道」與「法身」,則道人的死亡,無異代表道法的凋微,明月的淪墜。
如斯,也有人等著「月落」,而閤眼。
昨夜三更,
風雷忽作;
雲散長空,
前溪月落。
無論聆聞到的是現實、現象界的「風聲雷霆」,抑或僅是內在的「雷音、風息」,俱意味著,死之驚蟄已動,是圓寂之時了!
剛簡有力的幾個字,恰如大潙慕喆真如剛簡克攝的為人,直指道人的寂滅形如法門的「月落」,卻也泞淡遼闊,如雲影之散入長空。
仍是一名捍勞忍苦的道人:
翠巖可真禪師,習於「凸顯己常,蓋過他人」外號「真點胸」;行腳所至,往往激怒諸方,備受批評、譏笑。慕喆真如卻獨識他的宏偉,追隨、佐翼二十年,協助建立法席、禪講。直到可真歿世,仍於塔側為守「心喪」三年,而後離去。
其後出世大潙,諸方往往半月、一月一講,他卻日日弘講。放參時,則自己躬作勞役,令使者在一旁如同路人一般。十四年來,夜夜禮拜,巡視殿廡燈火,倦了,便略用披帔遮蓋住頭部,於寺中的「三聖堂」微微假寐。初初時,還沐浴,到垂老的晚年不沐浴便已十餘年。
臨逝滅前一年,宋哲宗紹聖元年(公元一O九四年),哲宗下詔令他住持大相國寺智海禪院。京城士大夫均渴盼一睹其人風姿,叢林卻認為慕喆習於靜退,厭畏煩鬧,未必會來。慕喆卻攜同數名納子欣然而至,下單之日,京師傾城來觀,慕稱為「一佛出世」!禪院仄窄,參叩的僧徒卻摩肩擦踵、日日繁增,以致無以容納,僅能相與枕地而卧。有人建議「設限」,慕喆答道:「僧,佛祖所自出;厭僧,厭佛祖也。安有名為『傳法』,而厭佛祖乎?」訶令建議者不可作如是「不祥之言」。
將參叩的僧侶,視為「未來的佛祖」,而晦之不倦、指陳不倦,了無厭色……這即是慕喆真如的「明月本色」。如此之禪者,又何怪乎荼毗後,舍利斗許,大如豆,光潔明徹;且目睛、齒牙,指爪皆不壞。
一輪輪明月,背景是如一嚴謹嚴恪、歷歷明明的「實修」與「圓修」:悟道是,保任是,弘化、度眾亦是。是苦澇、塵泥間所刻苦打磨、脫出的明月:一輪皎皎,於吞噬的人性、雜瑣中仍兀兀垂照,常住不動。
白晝、黑夜,泥塗、犁耙,勞作、瑣役……間,俱是它。生住異滅,滄哀夷毀中,也俱是它!一輪無際,兀兀明明。
死亡,僅是釋出此明月,與如來明月的相疊。一併光輝萬里,騰照大千――
以詩論詩,關于明月,寫得文采流溢,至為光華璀璨、氣魄驚動的辭世偈,應是日僧山叟慧雲的「忘去來機,無依獨歸;照天夜月,滿地光輝。」以及雲屋慧輪的「動靜本無象,去來又無蹤;風叫萬嶽,月照千峯。」兩人皆依中國祖師而悟道,前者參於斷橋妙倫,後者參於無學祖元。
然我愛悅著剛簡樸拙、平淡得近乎無味的明月,且咀之又咀,參味無限。他人嘆美夭夭流光,我獨凝眺寒磣、平實。
無數辭世的風姿,延展為嶺頭的連屏。如果扣問,死亡之際,最想見到的是什麼?
答案,無疑是,
明月落入眼睫。
攝影:Nicole L.
(註一)如慶喜見阿閦佛國,語出《景德傳燈錄》卷三,達摩勘印門下弟子悟境。
(引載自《花開最末》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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