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殤悼人子的,電影《巴比倫之子》
——梁寒衣
從一髑髏中,
母者嘷泣著千億只髑髏;
史的血色間,淤澱著
愛者風砂的眼眸,
與箠楚的盼望,
凝眺,復凝眺!穿蝕,復穿蝕!
黃砂漠漠,峯嶺枯涸,大風由是自東而西,又復自西而東襲捲、淘濾過千年……而庫德族人流浪、遷徙、征戰其間……如傳說中受詛的「約伯」般,踽踽流浪,渴慕建國,卻永永放逐!追尋恒固國土,卻也永處無根!他們是「客塵」(註一)的民族,恒久「作客塵土」、流浪風砂,力圖尋索「定居」與「定位」。這個蟄伏胎臟、孜孜建國的夢想,卻也使得他們於翻覆波瀾的國際現實、政治博奕中,成為一枚棋子,恒為環伺的諸國,以及其餘列強們所操宰、役用:僅止是現代,1932年,為阻止伊拉克的獨立運動(伊拉克曾為英屬殖民地),英國便曾激發伊拉克北部的庫德民族主義者發動武裝革命。1945年,蘇聯曾與庫德族取得政治協議,協助他們於伊朗西北的「馬哈巴德」,建立了一個「庫德共和國」,然而,僅僅一年的時光,一旦與伊朗取得新的利益與默契,蘇聯則撤離此新建的共和國,1946年,伊朗軍隊再度入侵,將此共和國徹底摧毀夷滅。1996年,於伊拉克境內的庫德族內部兩大政黨,基於「石油財富不均」的問題,展開長期的內戰,一派傾美,一派傾伊拉克的海珊政權……導致美國派兵震壓伊拉克――
宰制,與受宰制;屠殺,與受屠殺;侵害,與受侵害……庫德族如斯反覆輪廻著自身的命運,足步深陷,於血泥中輥了又輥,攢了又攢;千年時光,僅是從弓弩、刀劍,撤換為槍枝、礮彈;不變的是,黃砂上的戰爭、屠戮、血腥,與洗弒。
不是他者洗弒,便是自體內部的分裂、鬥爭,與洗弒。
而影片《巴比倫之子》以記錄片般寫實記錄的手法,透過一段「祖孫的追尋」,重塑了歷史的跡路,摩寫了「反戰」的心聲──
故事從海珊政權垮台、美伊停戰後的三個禮拜開始:公路上仍充滿戰車的轟隆,路口上仍然緊張不安,盤桓著軍人荷著真槍實彈、威喝、臨檢的身影,而日薄崦嵫的老人已無法再等!疾病與年老,皆摧迫、逼拶著她!……她得拖著孱羸的身子,在瞑目安息以前,去見囚禁在監獄中的兒子一面──十二年了,自從兒子應召參戰以來,她已有十二個寒暑音訊睽隔、未曾見到此唯一的親人;而孫子,打從出生,便不識得父親的模樣。
虔誠的老婦,依怙著神,也依怙著孫子──她不識字,亦不諳曉其他語言,只能說著異族般、陌生、神秘、他人無法明白、暸解的「庫德語」,聰黠、好動的孫子成為她老殘跋涉,面向無數陌生的城鎮、區域、交通、與人流……的唯一管道與開口:他,是她的眼目,是斥候,是守衛!亦是舌頭,是至愛,與安慰!兩人緊緊相依,互為拄杖,無能失卻彼、我。
使老人愁憂苦惱的是,幻想著戰場的光榮,孩子總念想著長大了便去從軍;童騃的心靈既無從理解戰火的殘酷,也無能體會老人虔敬、樸訥的外表下所克攝、隱含的思念與傷慟。
一河之隔,遠眺見監獄即在河的對岸,老人手忙腳亂地於渡口為孫子換上新潔的衣裳,期待此「初相逢」,能給予從未謀面的父子二人一個嶄新的印象與開始。然而,兒子並不在監獄裡!人們建議她不妨至「亂葬崗」裡尋找。
從期盼見到一名「活生生」的兒子,乃至期待見到一個氣息奄奄、卻「至少還活著」的兒子(據說有一名罹患重疾的軍人被囚鎖、隔離於某座清真寺中),最後,從一處亂葬崗摸索、梭尋至另一處亂葬崗,懷著渺茫的希望,僅祈念能尋回骸骨攜返回家園。一個節節潰解、節節破滅的旅程,老人跋涉又跋涉……最終,抱著黃泥野塚間一只陌生的髑髏大號特號、長哭大慟,嘷盡、嘷乾滿腔的眼淚與痛楚,彷彿那真真是她失散的兒子!
一幅「聖殤圖」,悲號、控訴出戰火的屠割與苦難,屬於普世的母親、妻子、與女兒……也屬於所有歷劫兵燹、失卻至親、所愛的人類與生民,無關乎種族、膚色、國土、與敵我。如今,她僅是一名大地之母,人類之母,抱著任何一只髑髏,長哀長慟戰火綫上摧殘、屠弒的生命。每一只髑髏俱是她痛失的骨肉──一即一切,哭完了這只,也便哭完了普世界、徧人類。
自有人類、歷史、征戰、砲火……婦女們便是這樣哀哭的。老人盡其神魂徹徹底底,紮紮實實哀盡、哭盡了!
歷經旅途,漸行成長的男孩,則於淚水決堤的塚間慌忙蹦來蹦去,拾起一顆又一顆髑髏,唸著一只只名牌、姓氏,慌亂安慰道:「你看你看,這並不是父親,他叫XXX,XXX……」
號盡最後一絲活氣,哀疲而抽空的老人即於顛躓的車程中溘然長逝。
她哀完了自體,也哀完了所有戰火屠割中的人子。
旅程,於是靜靜捺熄。
那是她作完人母的最后。
一路暸望見「尋親」者的栖惶、失落、與傷慟,知戰爭苦,男孩已不復想成為軍人了:理解軍人與軍事,其背后的剝奪、摧劫、與傷害。
值得深思的是,旅程中所涉及的「告解」與「除罪」──
巴士上,祖孫二人遇見了一名伊拉克男人,一名之於二人,既像是兒子又恍如父親般的形像。此人滿懷善好協助二人四處探訪、尋覓「父親」的下落,卻在野外篝火畔向老人告解,一己曾在軍事命令下,參與「安法爾」的屠殺事件:士兵們屠殺、血洗了村莊、婦女、老人、與小孩。老人正是此血腥屠戮中的少數倖存者。
不選擇善好、沈默地走完行程(他自己若不揭破,誰也無從知曉!),寧可冒著被老婦毆打、詬責的狀態,而告白、坦露,基於,不揭示,不「發露懺悔」,則罪相、罪行無從淨化與贖拔!以「不懺」、「未懺」故,頂多,僅算是增累了ㄧ樁「粗的善行」。
唯有不「暗藏」、「隱覆」才可能獲致真正的滌淨與贖救。
由是,最后,老人原宥他道:「你的罪已被赦免了!好了,你回去罷……再無須跟著我們。」完全諳曉男子的乞罪之心,也給予了完整的慈赦。此是一名真正的虔誠者、事神者始能給予的釋放與悲贖!
一味之水──它說明了舉世宗教之於「罪贖」與「懺拔」的一致性,以及人性的同然:生命,不是為殺戮、鬥爭而存在,而是為同屬於人的愛念、幸福、和平、與寬赦。
審視歷史,以及歷史下糾葛難清的戰亂與血跡,《巴比倫之子》以一人、一家的不幸,敘說了整體族群共同的悲劇與創痛,是一部飽含人道情懷的作品。影片採取直綫進行的方式,一段一段,娓娓鋪陳、平實、真誠、而克制,既不灑狗血、亦不作過激的演出與煽動,宛如僅是「以同形質的演員取代真人,作實境演出的記錄片」一般。慣看劇情片,渴望其戲劇化的聲光、節奏、情節的,怕要大失所望;願思「人類之棘」的,自可從其平實的流動中,提汲出深厚的悲憫與洞觀。
「欲知世上刀兵劫,且聽夜半屠門聲」古德如此道。
基於,戰爭的本質,即是貪欲、掠奪、與宰制──無論所嗜欲、味著的是,更高的權勢、財富、領土、人民、地位、榮顯、情愛……倘不能改去恃強凌弱、剝奪侵凌,「以他者的血肉為自身的長養」的習氣,則也永無能息止世間的刀兵與戰亂,源於「其本質的一致性」,其嗜食,一也;其殺戮、侵奪,一也。不獨人類,一切有情、一切物種皆「愛生厭死」,不將自體的存在,奠基於他者的血肉與死亡上,即斬斷了「殺」業的因地與聯結。
徧世界、徧人類的鋒火浩劫,是個糾葛、嚴巨的命題,我們或者無能袚除現象世界、人類社會、文化中種種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有形無形的征戰與鏖鬥……但,至少,不難返歸自體、調攝調御,力行「無殺、無傷、無害、無諍」,不以自我的嗜欲,奠基於他者的血肉與侵凌上。
自心寧靜、平和、平等,能以慈目等觀萬類……則世界的和平方可抵達。
即世界永不和平,則也我國晏清(註二)!
註一:客塵,出自《楞嚴經》,「客」意謂「不住」,在於旅店的客人,總是絡繹往來,不暇安住的;至於「主人」則「恒住在家」。「塵」則意謂動搖、染污,因日光浮照下的塵埃總是浮擾游動的。兩者皆指涉妄念浮擾、煩惱覆蓋,而不識自性清淨。
註二:藥山問:「我聞長安甚鬧,你還知否?」
高沙彌:「我國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