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乎?剝削乎?
──當慈拔披著暗影
——梁寒衣
宗教與醫技,其探索、施設的原點,本為救贖──是為了療癒、贖拔身而為人、所不得不有的痛苦與磨難;只是一個針對精神、心靈;一個對治肉體、官能。
然則,一旦傾斜誤用,卻可能形成雙向雙邊的剝削與宰制──本為贖拔心靈的,卻形成靈魂的重軛與箝制;本為療治肉身的,卻形成煉獄的俎割與鉋鋸──最終,其施設的原點,其本初的愛念與慈悲,通通逆轉為剝奪與侵凌,且數數逼迫、節節摧碎……形成鐐銬與酷刑。
疾病,結果,凝塑為一類「臨界挑戰」的「生死場」:是靈魂剝拷、拉鋸的生死場,也是肉身刑虐、凌遲的生死場。
沒有一人是惡人。問題不在於愛與慈悲,而是其岔道與傾斜──其偏執、雜染的濫用與誤用。是「內觀」與「智明」的問題。
電影《卡蜜諾》以真人實事(一名等待「封聖」的往生少女)為經緯,提出了之於宗教與現代醫技(二者之間,其針砭的主幹,更明顯在宗教)的嚴峻省思與批判:
卡蜜諾的母親,葛羅莉亞,是一名虔誠、皈命,而充滿奉獻、熱誠,為教團所稱讚的信徒。
她虔誠、奉獻到了什麼程度呢?
除卻自我,她更期待一切所愛,皆能同沐此神聖的恩寵與榮光──如是,她隱匿了大女兒娜莉亞的情書,使她於絕望的等待中,終而拋下喜愛的音樂(片中的「吉他」象徵的正是與情人、與俗世、與澎湃追尋的聯結),成為一名預備見習的修女。
之於大女兒的「靈性投射」、「生涯規劃」如此,之於小女兒卡蜜諾更是「日日播種,勤耘心田」:她為她講述聖者、聖女的故事,時時提醒她不忘隨身偕行的「守護天使」。同時,裁抑卡蜜諾參與胸中渴望的「戲劇社」(音樂、戲劇……怕都能喚起世俗的熱情與追尋罷,因而也在阻絕、隔斷之列),轉而要求她重覆枯燥索然、了無任何火花與悸動的「烹飪課」。
卡蜜諾愛著父親、母親、姊姊……以及周圍的一切一切(自然,也包括上帝、聖者在內),她乖巧、聰穎、善良地臣服於母親的一切威權、意旨、與指導。然而,無論如何地抑扼、臣服,她仍僅是個春花乍放,眼眸明亮,充滿著憧憬、夢想、與悸跳的小小少女罷了──有一個秘密溫柔卷藏於心中:於一瞥之際,卡蜜諾悄悄愛戀著於書報攤上意外相逢的小男孩。那是她之所以魂縈夢牽、始終念念不忘、繫掛著加入「戲劇社」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理由;唯因,那個美好的人兒正在那裡。
但是,颶風一般、倏來的病疾,將她吹至唯有上帝與醫療(那是另一類型的「上帝」了)存在的孤絕之域──
她被拋擲、且禁鎖其中,如畫幅、框釘中的蝴蝶,再也無能動彈。
唯一注入的光流與沃暖,是聆聽她、懂得她的父親;以人的溫度,而非神的高蹈與威權。
緣於,無論外表何其乖順、臣服,如今,病榻前的母親僅要一提起「守護天使」,光璨的天使立即以恫嚇的形像出現於夢景,潔白的翅翼如隼鷹一般,威脅、恐懼而撲掠;聖殿如坟墓般,幽閉、緊囚,窒息,而無以掙開……
縱使榮獲多項影展大獎,西班牙導演哈維‧費雪(Javia Fesser)的《卡蜜諾》卻似乎是難以推薦的影片(尤其向「宗教人」)在於,費雪以知識人的犀睿、犬儒(Cynic)重建了另類炯異的「封聖」版本,其「想像」,與「可能」……箇中,不乏於之於「宗教」以及「宗教人」的顛覆、質疑、反叛、與嘲諷。且其影像波瀾奇幻,虛、實交錯,魔幻與寫實並陳,沈重與幻美並列,痛苦與嚮往交雜,悲傷與歡悅合奏;是部「聽得到鋼鋸,也聽得到想望與搏跳」的精采作品;如是,也具足說服力,使人一不小心即墜入「反宗教」的情結中。
但,就佛法的觀點,「盲目地追隨宗教」與「盲目地反對宗教」,不過僅是同一激流惑闇的兩極(惟其本質一樣非理性,一樣缺乏真智與洞見,也一樣是隔礙與隔闇),它本是修行所欲突破、對治的「無明」。
唯其針砭火力濃烈,之於一名更成熟的修行者而言,反而是部須立定腳跟,清明檢視,進行「內、外觀」的作品──基於,費雪的剖刀並非無的放矢,他所揭剖的宗教、醫療的過失與弊病,是處處是,在在見的!泛行於所有宗教中,並不單一存在於天主教、基督教,也未必是基督、佛陀、阿拉……的問題,而是「曲解、誤詮的使徒、信眾、教團、護持者,俱如此」──與認知不明、淘濾不全、習氣濃重的人性(此即「無明」、「不淨」)駁雜在一起,任何完美的教義皆可能經由其個人主觀偏執的「誤詮」與「濫用」,而陷入坑牢與岔道;如是,本欲拔贖,卻自陷,陷人;自縛,縛人,共為無明窠窟,以及流刺、棘網。如來稱之為「有漏」,在於,其為「漏口」,漏失善法的本懷和功德。為無明輪迴的基點。
唯其深諳人性的雜毒與惑障,這是為什麼如來的道路「以智為首」──以認知道路,正確掌握、行走道路為起點。強調「內調心性」──向內淘濾,蠲除人性流毒、雜染、習氣的重要性,如此,方能真正「以智導慈」、「以智行慈」。
不蠲除,不淘濾,則無論「以愛為名」、「以上帝為名」或「以佛陀為名」,俱可能是串串「白水蛭」與「善法垢」罷了,豢養、組裝了,更龐大、無堅不摧的「自我」(唯其藉基督、佛陀為鎧杖、盔甲);結果,迷妄重重,幻網高疊,與基督、佛陀相隔重山。
即如片中的母親葛羅莉亞罷,類似充滿「威權」與「宰制」的性格比比皆是,於任何領域中(不管職場、道場、家庭、人際)俱可能形成壓力與支配、傷害與災難;宗教,頂多,賦予了其更強有力的器杖與藉口。缺乏洞察的宗教師、教團、教友,和規制化的情境、氛圍……更可能助添其盲執與傾斜。
就修法而言,此本便是須內觀、對治、拔除、調整的堅牢習性。
至於,苦行與奉獻,端賴是否出自「個人自由意志的認知與抉擇」──倘果出於清明的抉擇,為追尋、悟道而如此,那麼,「剝皮為紙」、「頂戴須彌」、「死於臨濟棒下」,俱不為過、憾。倘以惑誘、欺巧、矇誤而來,即使是「一莖芹」,亦有無量過失。
錯誤的基點,不能帶來善好的結果;傾斜的柱基,不能建構慈悲的宅舍──這是「法」的弘播者、修驗者、追隨者、護持者所必須湛明的。
救贖乎?剝削乎?
善法垢與惡法垢,白水蛭與黑水蛭(註一)──欲暸解「菩薩道的陷阱」,暸解白水蛭如何經由層層機制,層層執取,轉化為龐大、吞噬的灰、黑水蛭,行者不妨慎明燭照,以之為量尺,檢一盡未察、未明的過患。
畢竟,踹翻他家的威權、宰制容易;覺察、突破自體的,則是難中又難、細中又細。
註一:請參照〈黑水蛭與白水蛭〉一文,收錄於《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