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繪圖/設計:Nicole Liang
柚花樹下
梁寒衣
喜愛柚子花皂類般淨潔芬寧、安澄安鎮的香息。倘使欲為春日選擇一種氣息,那麼,必是柚花,以及其餘柑橘類吧;它們是浮拓遠山近山,至為悠然、澄明、寧淡的香息,幽寂悄悄、而無時不在。走在春日柚花浮漾的山徑,嗅著淨潔澄明的芬芳,浮現的是另一段柚花紀事──
「沒想到修行人所在、即連藤蔓上也能開出紅蓮花!」──那時,老菩薩與我,我們正坐在山居禪堂後山書樓的浮橋上,眺望著山谷。谷上,「基督之花」(註一)正牽藤掛葛、張羅結網,開出一朵朵紅蓮樣的花冠;老菩薩呆呆看著,很是嘆息地說……講著自己活著許久歲數、頭一回見著會開紅蓮花的藤蔓。是個柚花浮染的春日,隣家的柚花正璨然怒放,週圍俱是柚花沈澱柔婉的馨息。老菩薩嗅著、嗅著……掏起一段記憶:
一樣愛悅著柚花,老菩薩總夢想著擁有一棵柚子樹,春來開著滿樹澄白芳香的花。
然而,隔隣卻像是一戶難以相處、殺傷力與破壞力俱顯十分強大的人家,漫長年光的拉鋸、研磨、與安忍,老菩薩並不知道她如何能得到一株柚子樹,完整、而不為破壞、傷毀的。
然而,想得到一株柚子樹的渴望仍如斯深沈、執拗、縈徊不去……
年深日久,老菩薩終於擬想出了一個「安全」的策略:她花了一筆錢商請隔隣夫妻為她種植一株大柚子樹……從看樹、選樹、移樹,乃至動土、挖坑、栽植……一切全由他們;揣想:那人必不可能再殺傷、破壞柚樹了!正如人們不可能殺傷、毀壞自己的孩子;唯因那株柚樹正是他們親手種植、長養的,同親孩兒一樣。
兩、三年過去了,那原是一株壯巨的柚子樹啊,當春光再度盈盈,柚樹果然花花白白、綻了滿頭素白芬嚴的花絮,吹入白晝、也吹入黑夜;醒時、夢時,四周都裹著溫柔悠沈、芬寧安鎮的花香。蕊蕊的花串帶來更多的夢想與勾勒:今年,或該是柚實累累,吃得到豐熟飽滿的大柚子了吧!

攝影:梁寒衣
柚神宛然應許了老菩薩的祈望,粉白的花絮褪落時,結出一顆顆姆指大小的綠實;秋光漸侵,小秤陀般的綠果又逐漸變成中秤陀、大秤陀……最後又成了不知夢想幾回、描摩幾回的大柚子了!
大柚子如瓠瓜一般沈甸甸地下垂著,預言著豐碩的收成……
樹下徘徊,看著、數著即將熟成的柚果,「再等三、五日吧!」老菩薩想。
然則,清晨醒來,她總發覺,那些膨大、將熟的柚子皆如中彈的士兵般,留下深浚的孔洞,且彈道很長、筆直穿過柚身──不,應該說像中了箭翎吧,唯有中箭才會如許筆直穿射而過。
連續數週一貫如此,她擁有了漫樹孔洞清楚、中彈中箭而亡的柚果。
一己的屋宇正佇立於高高的山谷上,且為社區連排屋宇的第一棟。連緜的山谷一無道路,因而不可能有人攀越叢掩的山谷、芒棘、野草野樹而來,特意只為她的柚子打洞。至於,鳥獸嗎?──至多不過偶爾啄蝕二、三顆,不會僅是穿孔打卡一般,穿完便罷、一無其餘啃噬咬嚙的跡痕……老菩薩左思右想,最後只好回到她最不願意、卻也顯而易見的推論:種了柚樹的芳鄰親手傷害、殺死柚子了!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那僅不過是顆柚子罷了,碩大大、厚實實地掛坐在樹上,並不礙著誰!為什麼需要如此?????……老菩薩想不明白。
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卻也非得明白不可!……如何啟齒是個問題?一番拉鋸思維後,老菩薩想出了一個方法。
她買了美好的糕餅菓點去探訪隔隣的妻子,兩人談著女性們的家常,分享著你家我家的點點滴滴……說著說著便帶到了柚子樹所發生的一連串奇事,關于那些怪異穿刺的長條孔洞,以及因之而生的莫名煩惱和惆悵──
「很多事情都很莫名奇妙,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天使之翼嵌合了,老菩薩的真誠的煩惱和傾訴或爾打動了那位妻子的心,那人倏然坦白:不知為什麼,僅要發覺柚子正在膨脹、長大,胸中的煩惱、不安即也吹氣球般跟著柚子一併膨漲壯巨……這份說不出什麼道理的、莫名的不安與焦慮如斯啃咬著,如影隨形、深沈而繚繞!弄得她輾側不安、徹夜難眠。
她失眠著,昏亂焦燥、徬徨走動,為膨脹長大的柚子,一夜又一夜……「但是但是,只要執起筷子『噗!』地用力刺向柚子,打洞、穿刺過去……一切焦慮煩惱便全傾洩而盡了!」女人絮絮說道:只消舉手「噗!」地一聲,她便得到安息,足以平穩入睡──直到下一顆柚子再度膨脹,再度孜孜誘引、撩亂得她神魂不安、無以眠息!
如是,下一個輪迴又將開始,她又將執起筷子「噗!」地以那石破天驚的一擊,結束靈魂的譟惱和騷動……那即是一顆顆柚子、一個個孔洞的緣由。
老菩薩靜靜打住,眸眼探了過來,徵詢般地等待著……
「所以,是個為內在的煉獄所折磨,無明所之,以致『非如此不可』的可憐之人!」回答。
老菩薩點著頭,一時之間,我們都無語了。浮橋寂寂,老菩薩沈默著,我亦沈默著,各俱於無言的思惟間。向晚的昏暮中,唯有柚花皂類般稜角分明、清冽滌淨的香息溫柔裹覆著,如許柔容而安鎮!
默然無言,唯因了知煉獄,來自無明。於佛家,這樣的「殺」法,屬於「貪、嗔、癡」三毒中的嗔毒,其起源,無非來自於人性的愛憎心、嫉忌心、惡毒心、競諍心、比較心……然,究底是紛然諸心的哪一種,是修行者自己必須深沈內觀、反問、與對治的命題。不修行,不面對,則無以根治、拔除。於因緣倏起,面向更大、更尖銳的利益、糾結,或壓力、挑戰時,即有潛力製造人我巨大的痛苦、創害、和悲劇;且一樣「非如此不可」:無明燒迫摧燃,不做不止、不抵不休!──非作到底、作到盡頭不可;否則,則碌碌轉動,焦慮焦燥至無以安息、休歇。
不曾再問,那名妻子是否因了告解,徹底獲得了慰藉、療癒,且停止了她的「殺」法(即使嗔心所之,殺死的僅是柚子!);抑或因了告解,反愈發縱恣、寵任自我的無明?(她可是迫不得已殺柚子的喔,缺乏這「噗」地一聲,自身便焦煎地無以成眠……是柚子和種樹人的錯誤哦!)
也未曾更問老菩薩後來的處措,緣於無論結局如何、那人究底選擇了什麼,老菩薩古甕般安和樸厚的面容業已說明了一切:她已得到了她原初所要的柚花──那一樹的澄白與芬寧香息!更多的希冀,或僅是貪欲;那實果,或亦僅能交予佛菩薩……或便就上超市購買吧,總之,她已不復為之牽腸掛肚,這是為什麼她可以坦然吐白的原由。
不免於深心遺憾,緣於柚子,是臨逝的父親所曾贈予的最后一件禮物:那時,正是秋光,父親一臉歡欣的攜了滿簍的柚子上山探望,并未料到一個月後將因心肌梗塞而亡故。葬禮而後,返歸山茨,日日嗅著漫室的柚香,暸望著柚子由青碧,轉熟、轉黃,漸衰、漸皺……依傍著,蹉跎著,捨不得剖它、食它,恍如捨不得與父親作別。柚香鐘擺持續了五、六個月,日日浸淫、溫習著那熟而又熟的氣味,眺望腐敗終將到來,再不食,便果然真成辜負!……才一一裂剖食盡。食著啊,滿腹的懷念與愛慈!那歡欣携簍而來的天真情表!
而在夢中,大河浩泱、激濤洶湧,一己懷抱著兩顆柚子,試圖穿越吊橋,自此岸的一端,跋涉至遙迢彼岸的另一端。殘老的吊橋懸危懸擺,焦墟一般,唯餘落索索、黑墨墨的骨架、脊柱、與鋼索;下方的棧道與材板,業已支離破碎、殘舊不堪,宛然勉強搭就、拼湊而成。欲渡天塹,一己僅能空中飛人般,一面拉著懸垂懸危的鋼索,一面小心翼護著懷間柚子,涉彼殘斷,涉彼崩離,涉彼支解而過!
懷間的柚子更增艱難、障阻……翼護自體尚且不易,更況乎懷抱兩只沈沈大柚,須分神護翼、不許脫落!
即或乍看如斯渺遠、冗長、全不可能,夢的最末,鋼索間的空中飛人仍於千難萬難、險巇扶搖中抵赴了……
然而,為什麼一定須懷抱柚子?且還是兩顆?它們有何重要?──除了徒增負累、障阻,意義究底為何?這是一己所無法解讀的。
直到無數相類相肖的夢境而後,始才憬悟:柚子,即「佑子」的同音字;那是肉身的父親,以及三界慈父,如來,所贈予的最末遺物。
「菩薩道」號稱人天橋梁,本為「佑子」──「護佑、慈攝一切人子」而施設,亦僅為大悲心而來。以是夢中,其軌轍,須懷抱柚子;一旦佚失,則失其本題和意義。
兩顆,或指悲/智,或指宗門/教門、真諦/俗諦(註二)……值得參味。
那是為什麼於此暮色重昏中深心嘆息:眾生以其無明燎燥,殺了開過花的一樹好柚子了!
即又浮現一則公案:
因軍事動亂,統軍使率領兵馬長驅直入雲居山。僧眾皆驚怕逃逸,唯有雲居道膺端然不動。統領的大將見了道膺禪師並不禮拜,僅是顢頇與之對坐,傲然問道:「世界什麼時得安?」
「待將軍心足!」雲居道膺回答。將軍即頂禮為師。
是了,此即眾生心吧!無論哪一種欲望,哪一種貪、嗔、癡,哪一種善法欲、惡法欲、權力欲、聲名欲……亦無論是大、是小,便是「心足」為止,為息。
大的邦國、野心如是,小小的胸腔、愚痴嫉妒懷毒亦如是。一旦心火心風吹燒,便也難滿、難足、難息;以是爭戰、殺伐不止、世界難安。大世界、小世界皆不太平!
何時足?端看在人心!
心息,則一切俱息,一切得安。
寫于二〇二四年四月十三日
(註一)基督之花,即艷紅西番蓮,十五、六世紀,西班牙傳教士發現她,以花的結構肖似「基督受難圖」而命名:十瓣花頁化表基督之十大門徒,放射狀的副花冠宛如荊棘冠冕,中心的柱頭和花藥則代表三根釘子和五道傷痕。
(註二)真諦,指出世間究竟的智慧,即「第一義諦」;俗諦,指世間智慧、道理,為世俗、凡塵所認知、採行。

攝影:梁寒衣
基督之花。多年後已攀至書樓鐵欄上,處處紅蓮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