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黃立恒
地底的春潮
──五十年來的佛化小說長篇經典(下)
——梁寒衣
至於,由純文學的作者轉而書寫的佛化長篇小說,涵納佛理而文采齊備的,最早和最具「文學感」的,應是姜貴所著的《花落蓮成》。作品書於一九七七年,以三位女尼——寶蓮、小春、錫義(剃度後法號分別為寶蓮、寶燈、寶卷)出家的始末為經緯,摩寫三位烏絲鏁亮、春花乍開,正值絢美青春的少女,何以冷眼紅塵、獨棄紅顏,勘破世人所蠅蠅追逐的情愛富貴,行向正覺的歷程。輪迴涅槃,渺漠而難知,菩提之道,艱辛而嚴苦。一般「唯信眼下現實」的世人,之於她們的「出離」,毋寧是負面多於正面,斥為悲觀迷信、消極遁世。而姜貴,試圖以他的善巧慧解,層層剖繹三位女尼靈慧幽敏、力圖突破社會之於女性的種種牢網、窠臼,尋找主體,尋找超絕的女性覺觀和心靈脈絡。同時,冀望作品能作為一座橋梁,聯繫揣測誤解的俗世,與卓越出塵的彼岸。
《花落蓮成》根據姜貴自述,緣起於因病養疴,寄寓寺宇,於佛學院教授國學,與他的學生——四十名比丘尼展開的一段緣起。時光不過一個學期,作者於山居之暇因而涉獵了一些佛典。就一位素不信佛,對佛教亦一無所知的知識人而言,能於如此「促短」的交會中,細筆研磨,產生如許洵洵和美,雅雅孺慕,而虛懷若谷的篇章,的確珍貴非常!最可貴的,是那份虔敬、遜謹,力求凝視,力求理解,力求客觀!之於人類心靈的神秘未知處,不武斷、亦不曲扭的精神。
自然地、過度的「洵洵和美」也減損了之於人性瀑流、人類枷鎖的洞澈。以致「花落」(意謂幻相的銷落)與「蓮成」(菩提的圓成)俱如風吹荷葉般地輕暢流俐——殊不知行道顛危,即若有敏慧的心智,剛亢的志節,頑礫的髓骨,菩提之道仍如履越萬仞冰峰一般,懸遠、而孤絕!
遺憾的是,這部和雅潤澤的作品現今已然絕版。多年來始終苦尋不獲,直到這半年來始自一名比丘尼手中輾轉獲得影本。時光不過間隔二十餘年,即若傾盡心血,研碾成珠,所獲得的,亦可能僅是埋珠、沈珠之憾。作者姜貴早因《碧海青天夜夜心》等著作於文壇享有盛名。一位知名作家尚且如此,佛化文學的式微,以及其「卷藏於地底」,如伏流一般默寂咽冷的狀態可想而知。
縱使如此,仍有少數為佛法感召,而泅潛其中,企圖於其中析辯、尋索出生命本質的作者,相率投入佛化文學的創作;這樣的作品與作者寥寥可數,猶如灰燼中的瑰寶——尤其就長篇小說或單本的個人結集的短篇小說而言。多數的作者,即或之於佛法或禪理興起某種惑動、喜悅,也僅是「插花式」的偶爾為之,罕能真實以骨血投入。因之,縱有佳構,也如草尖露珠般地流閃而沒。佛化文學的短篇小說部份也 因而多以眾人「合集」的形式呈現。
如上所述,一路延展,佛化文學始終處於「自生自滅,自滅,自生」的情境。姜貴的《花落蓮成》之後,睽隔廿年,九○年代,至為晶瀅瑰璨,具足深遂的思惟,晰明的義涵,敏銳的人文覺觀和社會洞察的,應是小說家東年所著的《地藏菩薩本願寺》。由於其本身早已於嚴肅文學的領域中精湛淬演,業已發展、積蘊出一己獨樹的敘事美學和風格氛圍。因之,作品自有其排闥而來,既清明而深鬱,既雄渾,而內省的氣質——猶如一把瑩光鑑照的寶劍。
無疑地,《地藏菩薩本願寺》有其非常狂猛,尖銳、犀利,亦有其非常犬儒,非常小知識分子,非常悲憫/深諷,脆弱/自覺的一面……它是既陷溺,又悲贖,既無力地任隨肉體、本能拖著下墮,又舉步危危,於渾沌迷狂中,亟力攀登超絕的。
小說的開始,一名甫出獄不久的殺人犯正在風雨中向著觀音山阜中深隱的亂石碑林中行去。道路濕咽,他在迷惘昏暗中摸索,尋找一座名為「地藏菩薩本願寺」的寺院。一個陌生的地名、地點、庵所,和菩薩。
那裡,高曠深懸的山壁山崖上,矗立了一尊「未知」而「屬於他」的菩薩。
他那一生默默抑抑,哀絕孤獨而死的母親,為他所留下的最後遺贈。
而殺人犯李立,要去那個未知的地點,認識,且雕作完那尊菩薩。
如是,殺人犯李立在母親的遺囑下,透過尋找/認證一尊菩薩,開始回溯/釐清一己的生命和行路——回溯那罪惡罪行的現場,內在的慌莽,與慘迫而靜止的心跳;回溯寂寂孤悒,活於自咎和懺悔中,不被瞭解,亦未曾被溫柔護翼,最終於佛陀和經卷中嗟歔而逝的母親;回溯一己的童年和年少,與母親、父親、戀人的愛恨糾葛……回溯生命諸般的闃暗與渾矇,惡質與惡德,恍惚與迷亂,脆弱與重量……
透過過去與現在,回憶與現實……的反覆推移、前行,凝想和佇足,殺人犯終於悟覺母親之所以遺贈一尊菩薩的眷眷深意——
「你並不需要一尊菩薩,你需要的是知道一尊菩薩是如何雕成的。」將骨灰流沈於逝水中的母親,於遺囑上寫道。
是罷,不僅那名殺人者,一切於生命渴求真實,渴求超絕的,俱須瞭解「一尊菩薩是如何雕成的」;而不僅是磕磕碰碰,膜拜一尊金光煌燦的雕像。
此世所有菩薩——無論木頭、石頭、陶土或肉軀,也都是一刀一刀,歷經千百刀、千萬刀鑿削、痛苦而成。
祂須一刀一刀荼忍鑿削去一己的脆弱、腫瘤、欲念、習性……鑿削過人性的晦暗、無知、惡質惡行……
修行,僅是「去挨那一刀」。
重點,並不止於岩崖上的菩薩,而是一個人如何經驗自我的創痛,熬忍自我的創痛,一刀一刀,向體內裁切,雕琢出內在的「地藏王」。
《地藏菩薩本願寺》深刻探索生命本題,探索內在地獄的粉碎和救贖。由於挾恃著作者於文壇既有的威勢,因而,大獲青睞,突破文學界與佛學界的隔閡,而廣為兩者閱讀。
《白水湖春夢》是另一出自於名家的秀異作品。也是作者蕭麗虹女士淡出文壇,結婚、生子、哺育、研佛……於十八年的內、外積蘊中,重拾筆墨、重新出發的「更生」之作。由於作者曾以《桂花巷》《千江有水千江月》驚艷文壇;因之,十八年後的「再出發」也就更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敏銳的讀者、評論者應不難洞察作者的用功與用力——尤其是超越自我、突破自我,打破一己已創的典範或窠臼的決心——不管就題材、內涵,或風格與言的推展俱然。她勇敢向前,斬決地向「舊我」挑戰,放棄了一貫熟悉,且已演練精淬、倍受好評的既有風格——那承襲自古典章回小說,以及張愛玲式的書寫模式,自《桂花巷》和《千江有水千江月》所慣常使用的典雅細麗、委婉秀媚、明清女子一般「臨水照花」的書寫姿勢和敘事手法。轉而將她的「典雅深秀」用之於探索、實驗、推敲兩種語言——本土俗俚的閩南語和淵遠流長的中國古文、雅文—兩者之間的匯合、轉化、與可能。
比如,描述白痴女子石榴被姦生子。產子的鏡頭竟是木立呆站,不哭不嚎,伸手一提,即將露出腳的嬰兒「提掛」出來。彼時,街坊嘖嘖稱奇,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
「產婆姆說是胎位不正;也不知真實天公較疼伊,也未哀叫!」
「為哀不一定蔑(註)痛……後來呢?」
(註,蔑:ㄇㄧㄝˋ,無也。《詩經.大雅》:喪亂蔑資。《左傳》:蔑不濟矣。)
「像這款無人看顧的,也是有伊的法度(註),所以講,真真正正——天生、地養!」
(註,法度:規律,準則。《尚書》:罔失法度。《論語》:謹權量,審法度。)
從上述所引的例子,不難看出作者廣披典籍,冀圖「撥俗為雅」,將傳統素來被視為鄉鄙、俚俗的台語、與精緻流長、數千年積澱的古文、雅文,相互對照、映證、匯整與合流的用心。自然,「用台灣話寫作」「依本土語言創作」早於六○年代,於「鄉土文學」論戰的年代即已發軔,也並非新鮮的口號,而王禎和先生更將之帶入峰頂。然而,相較於王禎和所奠定的翹楚地位,蕭麗虹亦展現了獨樹的玉痕
——如果說王禎和是以悍烈、剛樸的姿態,將中文的字音與字義,狀聲狀色,極盡粗鄙、極盡俚俗地「同化」「回歸」於鄉土現實自身的粗礪喧恣;蕭麗虹則是「逆流而上」,將人所視為俗鄙、俚陋、「下里巴人」的土語俗言,盡皆「還歸本源」,細細抽絲剝繭,逆溯而行,探所從來;將世所以為「粗礪茅茨」的方言,回歸、對照回古典的深秀典麗,同時,更進一步引經典史論以為佐證。
如此,以經典「註」流俗,的確開創了本土語言寫作的新局。但是,由於尚在實驗階段,一旦觸及佛法義理,作者苦心積蘊的方言寫作立刻呈現「僵化」、「卡住」、「難以轉化」的局面,以致即使面對不識佛陀、目不識丁的鄉夫俚婦,「八識」、「四念住」等極為知識、概念性的佛法名相,也瞬即傾巢而出,成為作品語體的障礙和微疵。
「人生是長寢大夢。」書中,修持出世法、致力了脫生死的命相館主人陳棋道。這句話一語中的,整部《白水湖春夢》的書寫核心,即是凡身夢宅中,如幻的生、如幻的死——死死生生,一如作者所謂,正如一場惑愛迷倒、未竟未醒的春夢,也像一幕幕搭了又演、演了又拆的戲台。
因之,《白水湖春夢》雖以四、五○年代籠罩台灣的「白色恐怖」和受難家族為軸心,由之,如蛛網般的經緯交錯,疊構出「白水湖」市鎮和鎮民間,流轉數代的悲欣滄哀;本質上,所指涉的,卻是過去、現在、未來,一切城市、一切市鎮、一切生命,所有呼吸,與存活者的集體的共相與記憶——「白水湖」是所有土地與城鎮的縮影,而其中走馬、迴轉的人面:醫生、屠夫、菜販、老師、學生、傢具行、水電工、命相館、風水師、財主、校長……也是所有人類共通的面相,一切城市共生的機體,和組合。
可以說,有生以來,一切人類即在「白水湖」的「長寢大夢」裡,只是換一組時間、換一組空間;布景更更潮流、更更糜麗,人偶更更精細、更更奢華,人情更更如流火般倏來倏滅……夢境愈作愈長、愈蕪亂頹迷……然而,無論多麼錦繡堆疊、華靡亮燦……終舊,亦僅是一場浮悵春夢。
一半戀執著沈睡,一半仰望著曙色——這是作者的僵局,亦是白水湖男女的僵局罷。渴求超越,而難以割捨強烈的現實性、世俗性;欲求離染,而頻頻回顧愛染紅塵——這是「維摩詰的智慧」始能戡悟、解脫的僵局。
佛陀的姿影,飄浮在夢境的迷霧中,猶如一道忽隱忽現的曙色,帶來某種「微明」的啟示,某類「終獲救贖」的希望,感念和撫慰。
一九九九年的最末,付梓的是筆者所撰的歷史長篇《無涯歌—元曉大師傳》。《無涯歌》以活躍於西元七世紀古朝鮮的兩位「華嚴宗」的高僧—元曉和義湘為經緯—一位英武亢烈,偉岸如岩;一位淨潔嚴清,皎如流泉。兩者誓同生死,共赴唐土……一位卻半途折返,以「悖反」、「狂逆」的姿態,自毀貞儀,與寡公主結褵,成為人人咒詛的「破戒僧」「墮落僧」。透過「破戒」,深深低俯,而與五濁、地獄、罪相眾生結合為一體,展開一己深涉泥塗、艱險顛沛的「地藏贖罪之旅」。從而使得韓國佛教打破貴族、宮廷的界隔,流布庶民人間。也是韓國華嚴宗「海東宗」「芬皇宗」的鼻祖。
一位則踽踽嚴清,孤獨赴唐,直承中國華嚴二祖智儼的心印,為海東華嚴的初祖;也是韓國華嚴「浮石宗」、「義持宗」的始祖。
作為一名創作/評論者,維持客觀,不介入任何自我作品的評述,僅是一種基礎應有的審慎嚴明。淺淺略過,僅要說明,無論佛化文學處於如何的低靡、劣弱,無論澇苦創作的結果,是否僅是「潮打孤城寂寞回」的阒默荒空,那地底的春潮的確湧動、奔流著!眺望公元二千年,有更多的作者相繼投入於佛法,也更沈潛,更鮮動具體地將其中的感動呈現為創作。
春潮鮮騰湧動,渴念躍出地表,具現為一條湯泱曠闊的大河。僧侶與作家,兩者宛如河流相融相溉,互為滋養、潤澤,亦互為助佐、圓成的兩支。而這個專題的策畫,則無異於蟄醒春潮、釋放地流的第一記春雷——
註一:〈台灣當代佛畫文學鳥瞰〉,見於「人生」雜誌公元二千年二月號,第一九八期.法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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