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碎補/莫忘初心
──給予曾經的叩尋者,電影《左拉傳》
——梁寒衣
重新浸淫黑白片,重觀《左拉傳》,之於年過四十的人類――尤其是曾經理想過、懷抱過、真摯過、追尋過,也焚荼、燔祭過的生命,將是一組犀銳的回觀與對比:恰足以排比、對照出今昔之間、自我「初心」滑落、質變、腐墮、腐蝕的弧度,甚或持任、琢切、晶瑩、磨礪的曲綫――
有人謂,少年的改革派,晚年的保守黨。
然,這仍是尚嫌「保守」、「客氣」的修辭,通常,更常見到的是,少年的改革者,中晚年的威權、獨裁者;少年的理想者,中晚期的現實、腐墮者;少年的追尋者,中晚期的安逸、投機者;少年的虔信者,中晚年的背教、背離者;少年的持節者,中晚期的折節、流變者……時光之刀,濁塵之力,支解、俎割、蝕磨、瓦裂了一切;其結果,自身既感幻滅,也使他人同淪幻滅;自身既失志、失念,也癱瘓、瀆毀將來;既隨流染污,也注入酖毒與腐毒……
《左拉傳》一開始,兩名年輕的藝術家擠挨在巴黎仄窄的小閣樓上――一個志於文字文學,一個孜孜繪畫油彩;天候霏冷嚴磣,兩人拿著木板、破布,忙著堵塞窗牗、天花板上的破漏、寒逼,又忙著撕下疊疊稿件,以便昇火取煖。
門鈴掀響著,兩人駭怕是房東索租,著急地只想蒙上棉被,躺到牀上裝病……
好熟悉的場景,親如手掌手紋!故事發生於十九世紀(左拉出生於1840年,逝於1902年),然,所有曾經的追尋者、擊節者,大抵都經驗過相肖相類「拿著破板遮覆洞開的窗子,不知米缸剩米多少?」的情境與實況――即使是在二十、二十一世紀的當代。前仆後繼、視現實如阿堵物、睥睨朝前的叩尋者,總大有人在!也難免輪迴如斯寒磣、踽獨、窮獨、寡索……
寒磣中孵育了之於同體寒迫者的悲憫,下陷中激發了同為低陷者的探索。左拉動容、敏感於街頭的遊民、妓女、窮人、奴工,將筆尖轉向中下階層,探討掙扎殘喘、受壓迫、受詛咒、受剝削、擠兌、踐踏者……的靈魂內面與真相。
思潮、影響所及,最終,成為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也是法國自由主義社會運動的標竿。由於之於社會主義以及共產主義的同情,也往往被視為左派作家。
蜚然而至的煊赫聲名,儼然飇漲的新貴名流,成名的左拉滿堂富貴、華衣美食,浸淫於珍奇藝品的蒐羅與狩獵;且如一隻圓墩墩、驕奢寵溺的肥貓,能以貪涎而犀準、令漁販們也絕倒的精利目光,於成堆魚貨中,挑揀出至為新鮮、滋美的龍蝦。「我已為所有不幸者、弱勢者揮槍鏖戰,奮鬥、付出過漫長青春,如今,我有權利享受一個安逸、幸福、不為侵擾的晚年――」左拉如此為一己的「腦滿腸肥」、心安理得下了註腳;同樣的,似曾相識,依稀彷彿的語句也反覆、迴盪於代代精英的口中,成為「滑移」與「退墮」的藉口。代代「精英份子」如斯質變為代代「精明份子」。
以致,當舉國震撼,咸認有罪的「軍方間諜案――德雷福斯事件」發生時,受冤下獄的猶太裔軍官德雷福斯的妻子求助無門,絕望中僅能登門求助於被視為「正義」、「公理」形像化身的左拉,而左拉報以的是上流社會的虛偽作態:先是假裝不在,繼而譴責門房未經允許而擅自開門,之後,是虛以委蛇――自然,別忘記那是1898年!即使是廿一世紀、「民主」甚囂塵上,成為顯學的今日,軍方與軍系仍是一個相對封閉、密固、鐵匣子般、一層一層、顛蹼難破的系統,更遑論十九世紀、威權支配下的法國了。
然而,左拉畢竟是左拉,詳審案件的左拉掙扎、征戰著,一念迴光,他決定賭注、拋付出一切……
一個徹底顛覆自我、自殺式的「豪賭」:這一睹,賭盡了他畢生的文學追尋與成就,也賭盡一生奠定的文化定位與評價。於軍方與政治的操作、宰控下,左拉自「人民鬥士」而成為「人民公敵」……憤怒的巴黎市民焚燬了他的著作,並企圖將之處以極刑。最終,左拉被判入獄,他頑固地打算堅持理念而「入牢」,卻在友人的諍言下流亡英國……
當然,這是部戲劇、電影,無論真實的左拉究竟如何,可鑑照的,是它摩寫出了一代代前仆後繼的質變與狼籍。世間、出世間俱難逃此醃漬與腐蝕――一切也未免人性,太人性!
廿個寒暑,道途寂寞。踽然中凝眺著向所期許的道者逐一「隨波而去」、汨沒洪流(還有哪一流呢?自不出於欲流、愛流、意識之流、無明之流……)――大乘教法為度眾生,而與世間、世相、世俗、世情的密集接壤、密集對流,於表相的枝大葉茂、繁興璀璨中,也形成了它傾斜、退沒的危機,即將世法之於「事功」、「成功」的定義與戀執,全盤平行、挪移至「教法」、「修法者」,以世法的量尺,作為出世法的量尺,視現實社會的榮顯、富貴、聲名、地位、道場、徒眾、興隆……為其修行「成就」的遴選與指標;忘卻,事實上,道人的本色,只是「了生死」而已;所唯一能賴以評鑑、認證的,僅是道人的道氣、道品、道格、與道骨,以及其中心主軸的「般若根幹」。
取決一名道人永遠是依其對「如來智道」的覺慧與修持作為基準,有志修行者擇師、友如此;道人擇道人;道人擇自體,更該如此。它是一名行者不得偏離、背向的途軌與座標。
除非能安貧守困,安忍此默寂無聞中無盡世相世俗的侵奪、陵踏、踐辱、折迫、與嘲睨……行者即可能失其初心本志,轉而追求事功、事行的成就,以世間的定位、價值為自身的依擇、導向;又重新「出而復入」,以「世眼」取代「道眼」,絏入曩昔發心急欲出離的鎖套與窠窟中;且誤以為此滲透、染污是「隨順眾生」、「和光同塵」的「菩薩行」,經典中形容此屢見不鮮狀態是「恰如一名無識無知的小兒,將一名苦澀辛惡的菓子拋入溲糞之中,久而思念,又將之自溲糞拾取,吞噬、咀嚼……如斯,輪迴輪轉,旋出旋進,無以出鉤。」
「以初心而成佛」――此一句話,其究竟義,所指涉的,自然是「自性本真」、「本然涅槃」、「但莫染污,即本然佛」;但就最初淺、字面上的意義而言,之於所有於紅塵、勞瑣中「歷事薰修」的初、中機行者們,仍是個須時時提斯、時時究明、回歸的原點。
初心相續,不失不毀,不奪不搖,步步踏穩,立足親切,則無論現前坎坷何如、折逆何如,或瑰璨、嚴麗何如……俱走於增上、增明的如來智道上。相反地,若唯只見一巨大、主宰的現實力、人性力、生存力,而曲媚吞鈎,畏服比附,則也怕離出世版的「左拉前傳」不遠了。
「骨碎補」――於閉關中心一帶的大樹上,曾見一種附生的美麗蕨類,一如其名,足以散瘀止痛、療治扭打挫傷;根莖浸酒,更可以「接骨續筋」,因而又名「硬骨碎補」。
碎骨如何彌接?――此名字,過眼,即不能忘,訝然一枚小小的蕨葉,怎取了如此澎湃、偉力的名字!當真可靠此土藥土方,療治此斷裂、碎破的骨塊、骨節……不成?
「骨碎,補」恒常如斯斷句唸著,湛然:現實、肉身上的「骨折」「骨碎」,療與不療,尚待檢證;但就精神、心靈的象徵,生命的「骨折」、「骨裂」,卻一定可續,一定可補(別忘了,它甚且還強調「硬骨,碎補」!),且也是霹靂迅速,一念迴心而已!
一念迴心,復歸初心本節――只還原一個「樸拙的、了生死的漢」,拼卻餘年、抱緊繩頭、猛力作它一場!……左拉如是返頭定位成歷史上的一介左拉;行者如斯續接風塵溷濁中磨喪、折毀、坼裂的道骨與道節。
泥沼中立起,仍是猛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