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王雅倫
「此處,即是起點:一座烏和有的城堡,汝須以終極之心建造;且以終極之心毀之── 」——梁寒衣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89年8月號/金石堂《出版情報》
一座城堡的興起與潰滅
文:陳學聖
十年之交,在梁寒衣身上,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虔誠的文字工作者滾動巨石的烙痕。
一九八三年秋日,梁寒衣自難民營中歸來,滿臉黧黑,一身清。
她坐在中正機場的走廊上,靠著行囊,低垂著頭,久久,才迸出一句話:
「我終於知道生活只是一種鐵錚錚、血淋淋的事實。一根釘子的創痛與回憶。它如是拋擲於歷史的軌道中,磨碾、傾軋、韲為碎末……」
自此,梁寒衣將自己閉鎖於室內,對歷史、政治、社會,以及環扣著人性弔軌,發出一連串深沈的扣擊。
而我這麼一個經常以發掘事實真像自許的新聞工作者,也常常在和梁寒衣激辯多時後,不得不承認我的很多自以為「通情達理」的人生觀,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合理化!
因此我常笑梁寒衣說,她是我的良心,不時警惕我不要那麼快成為社會大多的一角!
然而梁寒衣自己又走得如何呢?
我只能說──「很辛苦」。
在不斷的扣擊與扣擊之間,她的世界危危裂為兩個半球──一個是喧騰股噪的現實;一半是幽黯迫人的夢魘與流動閃爍的意象。
這些紛亂、複雜、矇眛、搖曳的意象如一道驅之不散的魔咒,反覆逼索,支配著敏感的心靈。
在心靈的極致,她執起她的筆,試圖將凌亂的符碼、繁複的意象,一一加以抽繹、檢視,結構、還原,重組為一組組具有意義,具有內涵的文字。
她告訴我說:「當夢境與現實、內容與形式,精確完整地疊在一起,鐐銬自行鬆脫,靈魂再度解脫存在所加諸的萬般苦役。」
在不斷的實驗、絕望、淬煉中,梁寒衣發展了兩種型式迥異的作品:
一類是意象綿密,精緻沈潛的小說創作;一類則澈底抽離現實時空,以黑色寓言、童話的方式,表達歷史、哲學、人文的洞見思維,企圖直抵靈魂最深處。
之於梁寒衣、寫作不僅僅是「天梯一隅的攀爬與驅騁」,更是「一座城堡的建築與潰滅」。
每回她好不容易,在心神憊極狀況下完成一篇創作時,我根本來不及和她恭賀「解脫」,就已聽她發出長嘆「我完了,我完了!」。
這種對自我的嚴苛要求,就有如一個人走入一座城堡中,逞思維、心靈的極致,搬運沙石、舖設其間的每一個細節,卻在回首之際,發現一切轟烈瓦解、夷為灰燼,然而最終、使其煙滅的,卻是那雙辛苦搬運過砂石的手。
「建築、摧毀、摧毀、重建……」這似乎成了這位作者生命與生活唯一傾注的課題。
因為就梁寒衣而言「沒有一座城堡、一種風格、形式,是絕對完美的,她得揮著巨斧親自摧毀它,以便抵達那座矗立於遠方,永遠不斷調整位置的『終極之城』……」
我也算半個文字工作者,我深知文字創作是所有創作中最沒有掌聲、最寂寞的,我不知道人生之中,是否存在梁寒衣所謂的「終極之城」,但我所能肯定的,也是最令我佩服的是,梁寒衣將以顆終極之心,以及意志與勇氣,使得生命的跨越成為可能……。
(1989,8月號金石堂《出版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