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本專訪原刊於1990年6月號/《自由青年》/楊麗玲
雙道軌跡互為呼應,織起同質的思維網路,點閱天上人間荒謬怪誕的情狀外,並將作者置思索于一切之上的狂熱,祭獻於「真理式」的追求,意念在信仰與質疑間徘徊,生命卻在傷痕累累的瘤節中,依舊高擎意念的百合
在人性叢林中披荊斬棘
──訪梁寒衣
梁寒衣,一九五九年生,台大外文系畢業後,曾至泰緬邊區,瀝血走過硝煙迷迷的難民營,親賭戰火催折下難民流離顛沛的慘烈實況,因而啟動她人道主義的使命感與悲憫關懷,開端了筆耕生涯的契機。
著有「卡拉OK的驢子」小說集,目前專業創作。有關存在的迷思,從人類歷史的隘口軋碾而來,以問號堆疊問號成冰冷嚴酷的巨岩,重擊她天問式的哲性思維,於「人類深層,複雜的內面宿命與悲劇、愛、責任、期待、幻滅與救贖」的糾結困惑中,企圖透視靈魂的最深處。
首部作品《上卡拉0K的驢子》作者肖像。
作品概分兩類形式同時並進。一為抽離時間框架的黑色寓言,多取材自神話、童話加以變形,透過結構上的繁複設計,將哲思寄附於漫畫式的童趣意象,揭示生命處境與人性本質的原始盲動。
另一則以寫實筆觸描摩人間際遇的愛憎纏繞,單一地藉故事情節勾勒無常世界的慘澹印痕,筆鋒轉折處,豐富的想像力,往往添加部份超現實的意義象徵,強化企圖探索的主題內涵。
雙道軌跡互為呼應,織起同質的思維網路,點閱天上人間荒謬怪誕的情狀外,並將作者置思索于一切之上的狂熱,祭獻於「真理式」的追求,意念在信仰與質疑間徘徊,生命卻在傷痕累累的瘤節中,依舊高擎意念的百合。
寓言小說《赫!我是一條龍》作者肖像,始刊登於〈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得獎感言。
批抨猛烈露骨
曾獲一九八九年「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推薦獎的「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穿透天堂地獄的分隔,當上帝允諾的樂園不復存在,聖人竟逆變為吸血鬼,崇高的信仰不過人性私欲外裹的糖衣,宗教、政治相互比附的醜陋質素,與人性媚俗、偽善、自私……等陰暗面同義,「自我閹割」的「聖徒陽萎」,神跡留於人間的遺產,是尼古拉市民「一面信仰上帝,一面信仰金錢,一隻手祈禱,而另一隻手撥弄算盤」。
作者的批判,在「繳械!伸出你的舌尖」篇章中更形猛烈露骨。強欺弱、眾淩寡的事實,惡性循環於世界的每一角落,天真的九官鳥妄想以文明方式,透過談判與人類和平共存,只淪為階下囚的命運。
作者寄附、化身重複輪回投胎的鳥,絞下一片片無用的指甲,「紛披灑落的指甲僅一再提醒我,或者,該剪裁的,不是任何生物無辜的殼甲,而是……那一顆顆因為私欲而失卻真正對待的心」即使孜孜不倦嘔心著作,結局預示,民主、和平、公正……等,依舊是鷹派強權高壓統治的幌子。
與布羅維其不謀而合
「赫!我是一條龍」、「夢中之花」、「飛」、「羔羊跑起來了」、「迂回鐵道上的公主」……等,則傾向歌頌人性自我超越的執著,意識輾轉,無論朝向以死亡為終的美之極致,或宿命無救的矛盾恐惑,或與世乖離千瘡百孔的生命情境……,不安的靈魂,探尋救贖的管道,在在暗示作者與世對應的姿態。
除小說創作外,梁寒衣並在自由報上撰寫專欄,精緻的哲學小品,汲取古典養分,創意翻新,佳構連連。
綜觀其整體風格,恰與波蘭作家共布羅維其專以童話寓言探抒歷史悲劇的特色,有不謀而合、異曲同工之妙。典範的確立,尚賴作者未來持續不斷的實驗,重量觸及,呈現人生更多元的對話層次,扣響文學行旅的宏鐘。
■:首先,是否請談談啟動您文學生命開端的契機?
□:其實,從未想到會投入創作,原先志願于從事文學批評。大學畢業後,覺得該走出象牙塔,伸廣觸角,任職廣告公司時,看到許多人性的傾軋,不義、不公的現象。
對人的最大考驗
到難民營,雖時間不長,卻在生命裡烙下深刻的印痕,開始思索政治、戰爭的問題知識份子或政客為戰爭付出代價,至少在意識上曾思考過,但那些難民營裡都是對政治一無所知的農民、勞工階級,他們莫名地成為最大犧牲者。
難民營裡稍有風吹草動即人心惶惶。環境惡劣、氣候酷熱,長時間淩遲,與枯寂的折磨,那種煎熬、苦難與巨烈的壓迫,才是對人最大的挑戰,人失去為人的基本尊嚴,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
在那兒時,我一直希望能幫點什麼,替他們寫信給大使,但知道根本無用,聽說大使館成堆成堆地將信件倒入大海但仍是寫,因為這是他們絕望中唯一的寄託。每晚坐在桌前敲擊無助的打字機,目睹人在戰爭中所能生存的極限,強烈的衝擊幾乎將我的內心撕裂。
選擇作為文化人
「扁擔山事件」後,那些人還寧願回到難民營,可想見高棉境內的赤色火焰,恐怖到什麼程度。
我無法不對生命質疑,信仰漸漸崩潰從無知到剎那間睜開眼睛,掃射到殘酷、血腥的一面。我認為,任何形式的戰爭都只證明人性的愚蠢、暴虐,惟有修剪人性的貪婪、邪佞,生命才有希望,因而重新思索,選擇作為文化人。
■:從作品的風格、情調節奏與觀照向度看您的作品,很清晰第可歸納出兩條路線,一是筆觸寫實的人間際遇,像「蛆․幽靈與月光」、「迂回鐵道上的公主」、「鴉蜮蛛網」……,另一是抽離時空框限的童話式寓言,如「繳械!伸出你的舌尖」、「赫!我是一條龍」、「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春天的故事」……等。
前者,單一地藉故事情節勾勒無常世界的慘澹印痕,後者,透過繁複設計,將哲學思維寄附於漫畫式的童趣意象,追索人類的生命處境與人性本質的原始盲動。當然,深入觀察,前後的思維脈絡相當一致,問題的切入點也可找到相對應的蛛絲馬跡而日益擴大的質疑與關懷,或許正是這種形式變化不得不然的策略抉擇?
攝影:梁寒衣
反對鏡子理論
□:從開始,我就採取兩種創作形式同時並進。因為取材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架構呈顯,適合寫實手法的題材自然以寫實表現,但是,即使在「蛆․幽靈與月光」一樣有相當魔幻的部份,蛆與骷髏的對答,根本就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存在。
基本上,我反對「鏡子理論」,文學絕不只是現實的折射或反映,更有可能的是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抗。肉眼所能望見的畢竟有限,一張寫實照片充其量給人浮面的官能感動,一個魔術師吞進一把劍再吐出,只能稱作「匠」,真正的藝術家吞進一把劍,吐出的可能是一束花,或其他內化後篩出的精髓。
我偏愛前衛的、實驗性強的作品。典範是創造出來的。僵固的現實框架往往無法讓語言行為淋漓盡致的發揮,內在思考最純粹的部份也被箝制雖然一張超現實手法的攝影作品,給人的感覺或許乖離而荒謬,意象卻是豐富的。
在看「梵谷足跡展」時,感覺尤其強烈,攝影家雖追著梵穀的足跡走,但所攝影的絲柏樹、向日葵,與其他絲柏樹、向日葵有何不同?他的向日葵,無法與梵穀的向日葵一樣,是燃燒、旋動的,不單是光影問題,除非用某些形式、技法加以彌補,那種赤熱的燃燒、旋動,就是作者心象的呈現。
人類心靈的探索
寫實作品雖也能提供某種程度的吸引力,但那是不夠的,如果讀者只是要寫實,大可去看社會新聞報導,更光怪陸離、更有趣。
所以,即使我要描寫血腥、暴力,甚至性變態,必然也有特殊的洞測與觀點,比如「鴉蜮蛛網」,那是一種「扭曲的救贖」,在現實中一種變質的處理,不過,基本上,我較感興趣的是人類心靈重量的探索:那些在時空中使人墮落的質素。
■:救贖的觀念,天堂、地獄的分野與宗教批判,不斷在您的作品中出現,織成巨大的質疑網路。原本抱持堅定信仰的聖者,在千呼萬喚上帝依舊拒不露面後,可已變成噬腥的吸血鬼;人、魔之間的拉拒,唯一依賴的竟然只是脆如薄紙的信仰死後進入天堂享樂的期望。這種信仰與思欲何異?
解除心靈的危機
人性在善惡邊緣徘徊,從原始荒莽到文明建構,歷史長河的衝激,留下多少質素可在陽光下金閃?您對生命的巨大懷疑,在這個層面上,似乎非常傾向存在主義者,對現實存在與本質存在的辯證思維?
□:我想,任何作品莫不是在討論人的存在問題,人與時空的關係,人際間的和諧與齟齬,文明傾軋下的人性異化……,同時尋找人類存活的種種可能,解除心靈的危機。
尤其在宗教無法解決生命困惑後,倫理崩潰了,善良美德被視如敝屣;物質文明進步,精神文明卻倒退,如果善良惡果報根本就是謊言,天堂、地獄從不曾存在,那麼人類會不會變成互相撕咬、撲食的野獸?宗教的戒律失效了,天堂不可期,地獄不需懼,一切依快樂原則行事,人之所以稱之為人的尊嚴,恐怕將完全灰滅。
文明的暴虐
事實上,這種「吸血鬼原理」不斷發生在現實世界中,一個劊子手要殺人,總找得到理由,為了遂行私欲,強者可以欺壓弱者,踩踏他人的頭頂攀升,文明社會雖不再是人吃人的形式,本質卻相同:不見血腥的精神殺戮,暴虐程度卻有過而無不及。
人性野蠻而盲動,若無人文教化,結果是可怕的。性、暴力與血腥幾乎成了現代命題,男女關係混亂與原始人的雜交有何不同?歷史朝前滾,精神層次卻嚴重退化,我想,惟有發自內心的「真與悲憫」,才能再度支架起失序的人道,重整失衡的世界。
我的寫作就是在逼視自己、逼視世界,幾乎碾碎靈魂,和著鮮血塑成瓦片,一小片一小片構築;卻在每構築一座新城堡時,發現前一座城堡正在崩塌瓦解,內心的撕裂與痛楚伴隨文字行進,有時甚至產生窒息感,然而,即使如邯鄲學步,也是無悔的堅持。
■:這份無悔,對生命、良知與美善的熱烈追求,正是表現在您作品中,另一軌跡明顯的意識所在。類如「夢中之花」、「飛」、「羔羊跑起來了」、「赫!我是一條龍」……等。
即使最後的結局預設,有以死亡為終的美之極致(夢中之花),形體凋頹後依舊不死的意志,在佛拾起碎瓣嵌入眉心的同時,獲得救贖(「飛」),無救的宿命,羔羊掙脫牢樊,仍有猛獸隱身背後(「羔羊跑起來了」) ……。
攝影:梁寒衣
不屈的意志
種種思辯向一種熱病焚燒、灼痛不安的靈魂,但在「赫!我是一條龍」中,意識表達得更直接,卻似乎過分明顯而簡單地,讓不安的疑惑,昇華為平穩無波的執著概念?其中是否隱含小說角色自我安慰的效果?
□:我想,那是生命價值的關係。人若盡情地想要表達某種姿勢,面對生命的愛恨交織,勇敢介入,最後卻千瘡百孔;以愛付出,回饋卻可能是反面的──對自己的信仰與心靈將造成什麼影響?
這種堅持更是瀝血而來的,不因千瘡百孔就改變信念,依舊不屑於逃避、墮落,完全不帶自我安慰的效果,而是逼視自己,面對人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堅持始終如一的姿勢,對生命努力、愛和溝通,想盡辦法掙脫牢籠,殫精竭慮從各種管道,試圖抵達理想中的城堡──也許歷經乖離困厄,仍然無法抵達……在這樣心靈解構的狀態中,最可貴的就是不屈的意志。
作品總是給人讀的
當然,在作品結尾如此明顯標示,或多或少是考慮讀者的接受度,我常面臨這類問題,很多朋友,甚至編輯,總疑惑我的作品究竟在表達什麼,像「貓背上的黃昏」,短短兩千字,以為意思已十分明白、清楚,卻依舊產生困擾。
作品總是給人讀的,但這並不意味必須降低素質,不過,若像新小說那般晦澀難懂,對讀者真是一種折磨,就顯得太走火入魔了。
基本上,無論處理多複雜的內容,我都儘量要求精確、避免曖昧,加強結構組織。但像「黑色童話」一系列作品,各方看法尤其分歧,甚至認為那只能適合小眾媒體。
■:或許這與編輯人的素養,與臺灣幾乎整個籠罩在寫實氛圍下的現象有關?
繁華富裕的背後
□:臺灣整個文學理念一直變動不大,長期停滯在寫實傳統中,而編輯人是否曾用心吸收新的資訊,對東歐或其他地方的文學涉略多少?這些都是原因,此外,社會商業化的浮動現象,重利的心態影響下,造成非常嚴重的惡性循環,肯多花心思去瞭解好作品的人不多,願意花錢支援、出版冷僻作品的業者,也就慢慢為之卻步。
四十多年來政經導向的體制,確實使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享有空前的繁華與富裕,但背後所付的代價卻太大了;倫理崩潰、心靈空虛,股票、六合彩成了全民運動,少數抱持理想的人,反而被當作傻子。是非價值觀混淆。
一個國家的人文教養不提升,談民主、公平、自由都是奢望,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的話,以暴制暴,以牙還牙,社會治安怎麼可能好?
政策支持文人
一個開放和諧的社會,端賴政府廉能,文人風骨不阿,人人具備道德勇氣;而這些看似高摽的理想如何才能達成?最起碼,如果政策能支持文人,致力提暢讀書風氣,改善文化環境,希望才可能一步步達成。
像國外的許多好作品,這裡根本看不到,出版社即使翻譯也都只是搶風潮,片段而零碎,缺乏系統性的介紹。國內文學譯介到世界文壇的步驟夠是付之闕如。我認為,政府該掮起責任,整體規劃、考慮,實際行動。
■:您本身也從事過翻譯工作,是否談談國內的翻譯環境?
□:並非懂外文就能作好翻譯,起碼中文素養要夠,尤其哲學性或許多專業術語,有時連翻譯者都不易弄懂。
以管窺豹是自限腳步
國內翻譯界為求快速、價廉,大量雇請初畢業、或仍在學的學生從事,素質良莠不齊,甚至曾出現一本書的女主角,前後譯名不同的荒謬現象。而且千字數百元的酬庸,認真的翻譯者等於用鮮血奉上祭壇,剝削情況令人心痛。
過去,或許由於戒嚴的關係,某些作品(東歐等)不獲准譯介進來,這幾年稍有改變,卻只是一些選集,缺乏整體風貌的介紹。
我認為改善國內翻譯環境刻不容緩,首先政府與大企業必須支援,成立健全機構、培訓專業人才,網羅可信賴的學者,對 要作品進行評鑒、篩選;畢竟,除了「馬奎思」、「昆德拉」等當紅的暢銷風潮外,更好的作品還很多,以管窺豹,永遠是自限腳步。
(1990˙6月《自由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