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攝影:梁寒衣
圖說:
霪雨而後,陽台石板上淤積著晾乾的腐泥。獨立斜陽,想起古人說的:「四天日落處,即是阿彌陀佛寓居之處!」胸中慕往無限……隨手折下一段樹枝,畫下觀音的容顏。呵呵,這念而又念、永不代謝的大悲容顏啊!
永不遷謝的觀音
——梁寒衣
觀音
居住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當我們溫柔、體恤、寬宥、慈美、慷的時刻
她即燦美顯現!
幽寂的山谷間,依傍著一座靜謐的山莊,黑瓦白牆,襯著大法蓊鬱的山水;入口處一排竹木,清風裡發出曠越的聲息。
初初搬至山間,山徑禪行,每每行到這裡,總忍不住寂寂站定,看一看風中蕭散的竹木,大枝闊葉的野桐,以及田野垂伸、野趣盎然的筆筒木。山壁上的月桃春來綻開一串串白穗子般紈白澄明的花絮,映著屋宇,格外地幽隱動人。
「是個適合建蓋禪院、索隱清修的地點呢。也不知住的是什麼人?……」看著、看著,每每發出這樣的嘆息。入口的鐵門鎮日長鎖,只聞說主人是一對母女,三兩日過門探看莊園一回。
夏日黃昏
我在夕陽下
望著一頁頁綽綽搖搖、鎏金閃光的
竹葉
想著生命多生累劫的習性,猶如密密叢生的竹葉,得以十分的耐性,迭經季節、堅抖搖振,始能滌盡蕪枝繁葉,返歸本然的清淨。
身后傅來雨聲汽車鳴笛。是那對母女!來看視她們的莊園。
半夏、連翹、黃櫱、水靳、蓖麻、附子、香薷、黃精……我們在一畦畦葳茂的草葉間行走,母女兩人輪流向我解釋色色草木的名稱與用途──雪白的菜熬煮治療動脈硬化、尿道炎、皮膚疹。紫色鴨跖草可充作染料,對治喉嚨痛與腳氣病。百里香的根莖置入浴槽,可紓撫痛風、神經炎。而婦人草,一如其名,療補婦科百病……色色藥草漂過視線,帶著它們獨一的氣味與姿影。母女倆的苗圃,是一座名符其實的藥草苗圃。由於酷好藥草,兩人憧憬計劃著,待莊園整地完成,更進一步植入更多稀罕的苗種。
知道我在閱經,便又提到了佛法的不可思議︰老母親是持唸觀音的;緣起歸因於一場幾近奪去生命的重病。於瀕危垂亡的當兒,老母親忽然福至心露想起了觀音,便就靠著一心持誦觀音奇蹟似地度過了病危。至今,雖未持齋,卻是早晚必須數一數珠,唸一唸觀音,誦一回《普門品》的。
「啊,是那對母女嗎?……」持了數把風乾的艾葉返歸家中。夜間,家人歸來,見了艾葉,聽我讚起園子的種種好處,笑一笑,道︰「這社區的居民可要恨死她們了!……你不見,去夏,炎天酷暑,缺了一兩月的水,社區居民幾日不曾洗一回澡……日頭炎炎的,不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手一個水桶,各俱狼狽落難,逃至山下間附近社區的住戶借水……那時,我們尚未搬來。假日我過來探看房子,便見對門氣喘噓噓鑽出一個人頭,訕訕問道,是否可將水管接至我們家裡,借一借水?……」
原來是水。
搬至這裡,
最最為難的莫過於水
地下水含礦濁重,煮水的鍋爐、熱水瓶間恒常懸結黃濃的礦垢,濾水器一兩個月即黑了一對濾心;還有人因此得了腸炎……然而,最怕的是,竟月不雨,地下水抽取不著……那時,便連想喝垢水、腸炎水也構不著了!
我在這裡所學習到的第一件功課,即是節水︰將淘菜洗滌的廢水一律留下,入大桶,而後,陶侃移磚般,一桶一桶搬至庭院,澆花灌草,不作額餘浪費,洗衣機一週只許運轉一次,以免大量耗水……
「社區蘊釀裝設自來水已有數年的光陰,卻始終由於無法解決土地問題而一再延宕下來。」家人說道︰「你道地主是誰???即是這對母女。」
「在我們社區北方,另一座山間社區,也同樣困窘於水荒。依照自來水裝設單位的想法,解決困難最便捷的方法,莫過於從山下撘設水管抵達我們社區,再沿著道路向北抵達另一社區,一直線地完成。問題是,抵達我們的社區須經一小段這對母女的土地,抵達另一社區,則須經一長段。幾回溝通協調,她們要求看過施工的細則與藍圖,外帶五十戶的保留裝置權以及土地補償……之後,再作考慮。而水單位的困難是,他們僅能告訴她們初步的工程以及行進的路線,除非她們簽字同意,則無法動用經費,研擬細部的規劃與藍圖。」
「幾番僵峙爭執,水單位再也無能溝通。他們放棄一條管線的想法,決定不憚麻煩,只分兩路──一道按照原議,由山下找管線向左抵達我們社區,土地問題由住戶自行解決,一道則遙遠繞道,向右行經其他的土地與地主,抵達北端的社區──」家人揉碎掌中的艾葉,靜靜下了結語︰「如此,即若工程如期完成,因了繞道,母女倆的山莊仍然無水可喝。難為的是,為了那一小段土地,住戶們仍得尋求首肯……如若這對母女也能夠如布施艾葉一般,布施水源;那麼,便果真是香澤流散,如同這枚艾葉──」
捨難。難捨。
我憶起黃昏間浮滿香息的藥圃,以及主人持誦的觀音,不覺默然。一切有情,「喜捨」的境界以及層次俱各不同──間一盅淨水,有人涓滴鄙吝,有人能捨一滴,有人能捨半盅,還有人不僅傾捨出,甚且布施肝膽頭目。
此間,心量、願力俱各不同︰捨得了鍋蓋,未必捨得了爐;能捨艾葉的,未必能施水息。
而還有什麼是「觀音」呢?
不在形像,不在音聲,
只是一個慈悲的心靈罷了
因了慈悲,而能捨;因了慈悲,而護念……一念慈悲,即是一念的觀音;十分鐘慈悲,即成了十分鐘的觀音;一日之間,念念如此,行行相印,即是淨覺的觀自在了。
觀音,居住在每一個人的心底。當我們行動──在我們溫柔、體恤、寬宥、慈美、慷慨的時刻,她即燦美顯現。
如是,持唸觀音,不在口,不在音聲,不在名號;僅是一份「喚醒」的慈心──那持續的「喚醒」與「行動」,即是淨瓶中涓涓流注的活水源頭。
在那黃昏布施艾草的片刻,我的確看到一尊很美、很美的觀音。她伶娉一笑,璀璨的姿顏沒入向晚的明霞間。
本文章出自《雪色青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