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江月炤,松風吹‧之一
──萬年松下擊金鐘
——梁寒衣
看松月到衣
「五月賣松風,人間恐無價」──昏暮掉下來,塗漆一般塗滿了松枝與視野。立於黑落落的松幹上,倦羸竭乏,感到手、臉、頸項的疼癢蟄刺,提醒自身凝聚意志,不要如墜鳥一般直墜而下,浮現的是宗門的詩偈。
然而,凜凜天寒,這並非五月。而是嚴冬一月。
人間無價。唯因以命換得。
是世間肉軀之命,也是出世間法身性命。
命價何值?
兩種松樹──黑松與五葉松,自二00八年於春雨幽微中種下,便從不曾健康蓊鬱過,五葉松固然年年蟲災,為一類肖似松針的「松腺蟲」所盤踞、侵噬;黑松也稀疏、寥落,支張著一張瘦損、憔悴的風顏。
那是肺疾發作得至為猛肆的時期。雋瘦的人如是對著雋瘦的松枝,吹著遲寂的松風。
然而,為什麼要種松呢?且「非如此不可」?
宛然是胎藏中最深伏、蟄藏的渴望。
卻不止山中一人。
攝影:梁寒衣
松,怕是整體中國胎藏中蟄伏最深的一種樹種罷。松蔭與松林形構了中土自然與人文最超獨的意象、風景、與氣質,使得東方式的古老幽情與玄思,得以呼吸、得以標誌,得以風流淡逸,得以瀟灑獨脫、曠豁縱橫。亦使得此古老的陸塊與山水,斧劈鱗皴,悠遠閑淡,呈現它獨樹的印記與符號、思想與懷望。
從小及長,心靈中沒有站立過一株松(哪怕僅是一瞥、一念的浮想!)的中國人怕是少之又少。整個中國文化長河上、於世間,固是「松風萬壑」,文人的詩詞、歌賦、書道、繪畫、音樂……中無不松風拂吹、松枝流媚;於出世間,也一樣「松風萬壑」:松林野逸、松濤蕭颯,拍響、拂嘯於禪家、僧道的牀欄、峯巖上。
去除松,整個中國的山水,將如斷角的圭璧般,失卻其光華與完滿;道人與高士,其坐卧,將失卻依倚與支拄,其頭頂,將失落垂蔭與涼渥──中國的水墨圖卷,將是另一部徹底改寫的視象與風景;無論現實或彩墨上俱然。
自西土而東土,由「教下」而「宗下」,從「教意」而為「祖意」,風土遞移,拈提、垂示的手法丕變……不止古印度炎土的「蓮花」變為北地雪嶺的「梅花」(註一),即連如來金剛座上的「菩提樹」,也騰騰轉為祖師嶺壑間的「長松樹」。從「如來禪」而至「祖師禪」,這一段心心指授、臍血交流的過程,禪法固於茲輝明明、澎湃湃地轉身、變革,凝塑、厚植為「原創豐富」、足具中土體氣與根幹,血脈與魂神的「中土禪宗」,即連樹種也鱗皴起皺,蒼椏椏化為具足中國閑逸與東方幽情的古松與老梅。
追尋聖道的聖弟子們所聆聽到的,不復是宛如落雨的菩提木風息,而是澎湃撞擊,挾風嘯吼的松風與松濤。是「枕中雲氣千峯近,牀底松聲萬壑哀」的開闔。
從「教意」而至「祖意」,不僅是風土、山水、地形、地貌的轉身,也是植木、風物,人文、精神的再一次匯入、整合、提煉與創啟。
松柏類的長壽、長青,其「經四時而不凋,歷霜雪而無改」本常用以象徵志操與堅貞。祖師們則於茲「下一轉語」──將此長壽、常在,不易、不變的體性,引申為「常住不動」的法身──緣於,法性本具,本不生不滅,歷經百千萬劫而常在,有佛出世,無佛出世,俱如是;有人指陳、無人指陳,也俱不失。由是,「萬年松」、「千年松」固用於表述此千萬年的流轉中,常住不異的法性;「澗底松」亦用來指陳埋沒於無明瀑流下,眾生隱而不顯、無以出土、更難以窺見的本體佛性。
「江月炤,松風吹,永夜清宵何所為?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唐時永嘉玄覺如是道;此句亦常為歷代宗匠宗師所捻提。此「江月」與「松風」,固然「體不離相」、不離於當前的明月與松濤,但若也只作「境」會,僅視為文人風月與世間情境,則也未免失其宗趣。唯因此「月」是「如來明月」,黑夜、霪摧,俱了了明照,一圓皎璨,此松風,亦不管都會、塵廛,有樹無樹,皆拂吹不止,涼落清曠。是「本體松」,長住清涼。
自然,道人愛松、翫松,其嗜位,盤連著整個文化的底氣與骨血。也因而,往往「體相一如」,心性上固是長松直立、法身恒住;視象、情境上,也往往是草庵、寺剎、峯嶺、禪院中,徧植松林、而呈現松聲琳琅,松木參天的景象。是如如實、「心境不二」的──內自證的境界與外在的境相,打成一片、安閑不異。
如何證據松木與「祖師西來意」的關係呢?且看下列的公案、詩偈──
一僧問德山紹晏禪師:「如何是德山家風?」
德山云:「千年松樹子。」
又比如,來僧參叩汾陽善昭:「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汾陽道:「多年松樹饒皴皵,心間自有一條明。」
言下便直指眾生內蘊的本體佛性,不因多劫輪廻、世事滄哀、生命的皺摺、瘤癤而有所變改:此「一條明」亙古及今,為「西來之旨」所特為指陳。
更有人問:「祖師教意,是同是別?」
汾陽道:「巖高松冷健,澗曲水流遲。」
一語,即一刀兩斷,標刻出「直指人心、頓見本真」的「頓教」與「依經教修習、迂曲廻盤」的「漸教」兩者的差異,也道破了宗門的峻洌剛亢,直如高巖上之凜松。
感到「啼得血流無用處」──,面向心地矇昧,無法把掌指陳的禪和,當此人進一步要求「試舉家風,展示大眾」時,惟幸山主則回答:「門前有箇長松樹,夜半子規來上啼。」
一語雙關,既以「長松」代表直立眼前,而「對面不識」──來叩的禪人無法睹見的道人與法性,也再一次以「子規」(即杜鵑鳥)呼應此「諄諄誨叩、啼而又啼,指而又指」之泣血之心,同時,更要禪人「認取本心,不如歸去。」
以致,當另一名禪人叩問:「如何是深山巖崖、迥絕無人處佛法?」
惟素山主答道:「月明千嶂裡,風動萬年枝。」
不作詩,卻光華騰耀、湛然瀅澄,炯非任何詩人、文人所能摩捏、研刻,在於,它是道人的現量境界:炯絕孤杳、無人獨在處,如來明月照破叢叢黑山,法身流灌,柯葉吹涼。此「萬年枝」流風處處。
而面向禪人探問:「作麼生是出身一路?」
竹庵士珪答云:「雪壓難摧澗底松,風吹不動天邊月。」
此「澗底松」已不是前述被無明激流沖刷吞沒,隱而不現的「澗底」,而是「深深海底行」的「澗底」以及「高高山頂立」的「天邊」;其保任深沈、安穩、高嚴如斯!由斯,世態、人性的暴雪以及種種境界風,俱無以摧折此屹屹長松與高曠明月。
同一「澗底松」,此處除了「佛性」義,更具有「保任」義──這是「參禪」必須仔細,亦必須用心追究處,在於,愈是用功緜密,參惟謹嚴,操履篤實,則其「會入」則更深邃、明睿。
「須知雲外千峯上,別有靈松帶露寒」──談「開悟」,離不了「靈松」、「萬年松」;談「悟後的保任」乃至禪者的「應緣時節」,「入世、度化」的關鑰,其持任、把掌,亦不離此松枝寂照。
比如,菩薩行者以「利生濟世」為本願,行者難免於掙扎「究竟該閉門苦研,究極峯頂、了畢自體大事?抑或悲心利他、半途而下、垂接未盡?」虛堂和尚針對此一一剳示,誡勉行者道:「勸君得處披衣坐,莫折松枝拂蘚痕」──倘有所得、若有所悟,更應進一步保任、究明到底,脫得牢關;不可將此寶貴「松枝」視為等閑,隨手便拿去拂掃苔蘚。法身不易,不可「貴為賤使」,與一群不了生死的無明漢子打成一窠!
「勸君得處披衣坐,莫折松枝拂蘚痕」──即或最最初機的行者,聞此提捻,起碼也該曉了:若遇明眼知識,則該定下心來,切篤參究,不可波波浪走,蹉跎、虛擲於塵勞、瑣碎之中,又「折松枝拂蘚痕去了!」
摒卻一切,保任到底,德山志先則道「十字街頭人不顧,千株松下任風吹。」──須坐穩、保任此「空如來藏」保任至浩鬧街市無一「人」可見,浩盪境風任它曠豁拂吹始可。
那麼,作麼生行履始能與「性中如來」相應?
「水月澹相對,松風清未休」──「默照禪」的祖師宏智正覺先是如斯提捻,要行者時時安住法身,繼而又深刻剖明道:「物外獨騎千里象,萬年松下擊金鐘。」
超然物外,不為相縛,始能大應大用,騎得了此「普賢大象」,千里行役;安住法身,始能擊叩如來金鐘,覺醒盲瞽。
這是一句瑰璨洞明、智用一如,菩薩行者足以鏤刻於額顱上,時時拈照的佳句。
眾賣花兮獨賣松
……松風萬壑,呼嘯於祖師們的公案、機緣、垂語、提偈中,也拂吹禪者的道途、軌轍上,標誌著禪者一生參學、求道,悟道、明道,示法、垂法的歷程。以上所舉的,無非僅算是此「萬年松」上的數枚松針罷了。欲窺全貌,則也勢必葦編出一部以「松」為經緯的《燈錄》始能徧覽。枝枝直指法身,現成公案已然多如千松林立;至於詩偈,則無論示法或抒情,更是佳構連潮,直如松濤連壑──
枯淡中蘊藉著真醇的大美,最常為行者所援誦的,應是唐時龍山禪師的自述詩:
一池荷葉衣無盡,
數樹松花食有餘,
剛被世人知住處,
又移茅屋入深山。
「曹洞」祖師洞山良价與密師伯二人結伴行腳之際,曾因沿流而下的幾枚菜葉發現了遁隱修持的龍山禪師,彼此明月相晤。然則,即若連這樣一位宗門偉巨、創啟一代「曹洞宗」的宗匠,龍山禪師也宛然「大佛無戀」,了無再會晤二次之意。一俟二人告別,龍山即燒去茅棚,更向深山邃渺處隱去。其保任如斯之深沈隱沒,孤曠闃寂……卓然是一株深滅深藏的「澗底松」了!而此詩之所以廣為道人稱引,並不止於其蕭淡中盎然的詩情,更在於其「老實道來」與「如說修行」──是一名禪者保任的好樣子!
眾賣花兮獨賣松,
青青顏色不如紅,
算來終不與時合,
歸去來兮翠靄中。
以「松」象徵自體道法的剛簡直樸,有別於諸家弘法者的花團錦璨,媚麗媚俗,西蜀鑾法師一貫直道示法,不泥名相。他宗風踽獨,面向一群「對面不識,只愛花紅」的徒眾,留下這首自嘲詩,則掛冠遁去。長山孤影,一遁,又是廿個春秋。
廿年的幽獨松門,默默保任,道俗追慕,欽命弘法。昔日的徒眾列拜悔過,鑾法師再度回歸禪席,答偈道:
遁跡隱高峯,
高峯又不容;
不如歸錦里,
依舊賣青松。
乍看一首打油詩,談不上任何文采,只如一名枯守街頭,無人買、也無人問的「賣松翁」的尋常自道。卻道盡了宗門常有的「門外依舊積雪深,不知誰肯立齊膝?」的感慨。此「賣松翁」的詩無文無飾,半村半 ,卻廣為引誦,唯其直截切削出了「道不逢人」、「與時寡合」的宗師群相,也稜凸出宗門剛古直樸的特質。
一樣松枝,相較於「賣松翁」的無聞無問、尷尬潦落,刺師李翱卻以另一種灑逸標舉出了林下道人的高曠自適。他描述一己與禪門巨匠藥山惟儼相逢的情景道:
練得身形似鶴形,
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
雲在青天水在瓶。
內外不異,「白鶴老松」既是「心象」,也是「視象」。李翱寫活了藥山白鶴般佇立松下、癯瘦孤淡的形態、神貌,也點描出了其道法的「一種平懷,謙沖寧淡」,乃不離當處、泊然運作於日常生活中的。
攝影:Nicole L.
形骸一似雪中松
松,既用以象徵「道」,或「道體」、「道性」,因而,也常為擬喻為道人本身──
迭經政治的媾陷、冤獄,五十歲時,被迫剝除僧服,以罪人的身份,冠巾說法長達十九寒暑的憨山大師,於中興曹溪之後,晚年回歸一向酷悅的山林,縱任悠遊、逍遙灑落。他留下大量的「山居詩」, 勾勒出山居的風景以及閑居的況味:
之一‧〈雲封〉(註二)
一片雲封萬壑松,門前流水日淙淙;
不分晝夜供鼾睡,好夢驚回隔嶺鐘。
之二‧〈形骸〉
信步騰騰任所從,形骸一似雪中松;
偶來纔向溪頭立,又逐閑雲過別峯。
蒼松萬壑,道人立足天地,也無非僅是長風呼嘯的一株。僅是,白髮蕭然,恒帶雪色,是一株雪壓不折的濩勁長松。這株「雪中松」要睡即睡,想醒才醒,便如斯東遊西走,於群嶺山崖間踅踅繞繞,臨風任意,詠徧太虛。
他的另一首〈詠松〉更進一步由外而內剖入松的心輪、肌里、禢皺,摩寫一己老而彌堅,一心赤膽,俱為法門的襟懷:
樹老心逾赤,楓凋夜更紅,
可憐霜雪裡,獨有一枝松,
霜幹龍鱗老,風枝馬尾長,
濤聲清響發,瑟瑟滿虛堂。
慧目卓越,能以晰明的道眼,揀擇宗匠的優劣,因而力勉黃龍祖師參叩汾陽善昭,埋下日後黃龍悟道之機的雲峯文悅,一生乖舛,迭經人性的苦難、霪摧,晚年回歸宿昔悟道的師門,如此摩劃自我肖像道:
雪壓怪松枝欲折,衰病畏寒長擁爐,
添薪坐久眼忽瞑,偃卧不知山月晡。
視「與世多迕」的一己為一株「怪松」(是怪人,才有如斯多的怪遇、怪事……),了然多年的暴雪蝕摧已然徹底侵蛀了命脈、根砥。此株怪松如今僅是支撐著孱孱欲折的軀體,蒼遲面向爐炭,面向老病的晚年。
垂昇的山月寂照著一尊老殘倦累的臥佛。
道人活計
宋末元初的禪者石屋清珙,號為「僧中之仙」,為高麗首代臨濟宗開山祖師普愚禪師的恩師。道譽標高,獲頒皇命所賜的金襴法衣,四眾皆以為榮,石屋清珙卻獨以冷眼觀盡此中富貴枷鎖、世俗凡心,嘯喝道:「舉頭天外看,誰是箇般人?」──「誰是與他一般,直為生死的漢子呢?」好,既無人與他一般,便索性捲綑包袱,返歸宿昔遁隱的霞霧山「天湖庵」,從此直如「田家翁」般只是鋤田掘地、躬耕過活。所書的詩偈也像煞了一組組莊稼漢子的「農事詩」。
農事詩娓娓敘述了他的採豆、掘筍,收穀、鋤芋,也呈現了他的松影片段:
之一‧〈松窗〉(註三)
半窗松影半窗月,一箇蒲團一箇僧;
盤膝坐來中夜后,飛蛾撲滅佛前燈。
之二‧〈松行〉
石上打眠還打坐,松間行去又行來;
白雲影裡山無數,黃鳥聲中花正開。
兩段松蔭表述了從夜至晝,一名「種菜搏田」、從事「農禪」的僧侶的簡淡生涯:影像鮮明地摩刻了青山重疊、白雲浮散裡,那個在松間走來走去、漫步轉悠的僧侶,又記錄了日頭盡時,他一人趺坐蒲團,松影半灑,飛蛾幢幢撲閃而入、捉熄了佛前微明的燈燭的片刻。
〉:
閑來石上翫長松,百衲禪衣破又縫;
今日不憂明日事,生涯只在鉢盂中。
以靜淡的口吻,描述「百衲禪衣破又縫」──於漫長的春秋代序中「安住法身」靜澱保任的過程。一名「無事道人」的無事生涯,重點,即在此「無事」二字。
宛如同一心音的無盡變奏與和絃,和庵主則具異曲同工之妙:
竹筧二三升野水,松窗五七片閑雲;
道人活計只如此,留予人間作見聞。
生活泞淡刪減成僅餘竹筒間微淌的野水和松窗上的白雲,但也自愜意!自鬆釋!佛,本就是「閒人」。工夫,也便在此「省力處」。
至於淳藏主的另一「無事」模版則是:
一瓢顏子非為樂,四壁相如未是高;
爭似山家真活計,屋頭松韻瀉秋濤。
一盡無明瀑流、識性波濤俱化為松韻與松音,這是道人的「聽松之歌」,只是安住法性,安住閑閑。
於道人,若不寫詩則罷,若寫,則松枝松影,是常態,是共相,反非異類;在於:應景即事,心物一如,其現實的背景如此,生命的場景如是。「萬年松」僅是血脈中既本然、又固執的印記;依此,而捏塑了萬壑松濤,成全了松下林居。
詠得殊奇的,應是鏡堂圓禪師拭罷經藏後的上堂語:
五千餘軸眼中塵,不識無端貴似金;
盡底掀翻知落處,掃堦松影又沈西。
此人埋藏於藏經閣中,拭罷了經卷,探出首來,見日落西山,松影沈滅,僅是下了如是結論:五千餘軸佛藏,未明心地之前,貴若黃金;一旦踹翻漆桶,觸及本然真面,則也銷亡為眼中塵屑。然,即此無上宗門,畢竟也僅是「掃堦松影」:不離於「如來慧日」的投射,不離於「萬年松」──本然佛性的投影。
「掃堦松影又沈西」──是黃昏一段詩情的速寫:幽謐的松影一寸寸地遞移、擦滅,卻也是「祖意」與「教意」的擬況、對比:宗門一綫丁零,宗師難能、卻也難免西沈墜滅!
而山中,恒常誦而又誦的,卻是因罪貶謫,剝卻袈裟,長達十五、六個年光,披著俗服「冠巾說法」的大慧宗杲,於年近七十時,蒙赦賜旨,返歸僧服,「謝恩陞座」的詩行:
青氊本是吾家物,今日重還舊日僧;
珍重聖恩何以報?萬年松上一枝藤。
面對生死予奪、「剝而復予」的聖上,大慧「感恩」得不卑不亢──
袈裟,是本然舊面,固然本有(一如法身,為本來真面,非為新得),「珍重聖恩」、答報罔極之道也只是:以此微軀,堅拄此歷劫不移的「這箇」罷了。
「萬年松上一枝藤」是句值得行者一參再參,時時摩刻心版的佳句:風雪凌奪後,仍見根骨鏗鏘!
此一枝薄軀微藤畢竟恒住持此金剛法性。
松聲萬壑,了然無法全數收摺入衣袖。去捨了更多磅麗大美、澎湃驚動的詩偈,僅折取與宗家修行、禪者內面有關的樸素數枝,表述出「松」於宗門的象徵與依存。緣於,不深入其底蘊,則永永立於門外,不免肉眼俗氣,總將禪門松月,等閑看作世間風月。任怎麼解,也是情見、識解。
則也難免淺薄化了古德們行道、示寂時所指涉的松語。
種松去!
那麼,還問為什麼要種松嚒?
兒時,最深刻、歡動的記憶,即是每逢假日,父親攜著一己散步於鄰近的「將軍山」(註四)上,那裡,紅柱幽玄寂美的日本神社內,廣植著高聳濃翳的蒼松。四、五歲的小小孩所最喜悅的,即是於漫地絨密的松針中專注嬉遊,專注揀拾一只只覆著鱗頁的松菓,恍然是一個無論重覆多少次皆也不倦的嗜味。一個松間獨在、幽謐沈靜的宇宙。爾後,即或搬家遷移,酷好松枝仍是一貫的本性,總下意識的行向植有長松的山嶺、寺剎、公園……盤桓慕戀,因而,也總認為:它來自胎藏更古老的潛伏與悸動。
「臨濟宗」號為「將軍劍」,白刃臨陣,氣魄剛猛,立決生死。「臨濟」一代開山祖師臨濟義玄回答了這個問題──
一回,臨濟正在栽松,其師黃檗驀然出現,問道:「深山裡栽許多作什麼?」
臨濟道:「一與山門作境致;二與後人作標榜也。」說罷,將钁頭打地三下。
黃檗云:「雖然如此,子已喫吾三十棒了也。」
臨濟又以钁頭打地三下,作「噓噓」聲。
黃檗道:「吾宗到汝,大興於世。」
即此,便不難曉了,栽松,僅是宗門一向的風景:「內外不異」地栽──站穩、住持一己「體內松」,亦啟蒙、示導「未來松」。嘯喝雄猛的臨濟栽了,而前前後後,栽松的祖師們,呼吼啪擊成連緜的松巖與松風。
該問,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不去種一株松呢?
有寸土,則於寸土中栽植;若果外無寸土,即於體性栽種,繁殖、長養著罷。
好對月長歌。
初稿于二0一四年六月二日
定稿于二0一四年十一月廿一日
(註一)參見《涅槃之雪》〈梅花雪月交光處〉一文。
(註二)此本為憨山晚年的廿八首〈山居詩〉中的二首,原無個別的標題,此處為作者應詩意而代擬。
(註三)此摘錄於石屋清珙〈山居詩〉系列,標題為作者暫擬。
(註四)將軍山,位於苗栗縣苗栗市,清代稱之為「貓貍山」,一八九五年日人接收台灣,爆發乙未戰爭,日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於此觀察戰事,故稱為「將軍山」,上立有神社。光復後,為紀念旅居苗栗的抗日志士羅福星,而改為「福星山」,一九九七年,復又恢復舊名「貓貍山」。
(引載自《體露金風》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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