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深猶有子規啼
——梁寒衣
〈悼雲巢巖〉 萬壽辯
人傳師死已多時,我獨躊躇未決疑;
既是巢空雲又散,春深猶有子規啼。
春深了!櫻花墜落,杜鵑花滅,僅餘的數抹素白殷紅、如飛不去的漂鳥,追逝著昨日的羽揚。 春深了!細葉山芹菜莖桿漸韌漸老,於地面抖散一垛一垛薄霜般的渺白花絮。而油桐的禿幹,嫩芽吐碧,愈吐愈翠、愈展愈闊,蓊蓊沛沛、積蘊著大雪……再不久,就又是油桐飛雪,嶺首上一片岑白。
黃嘴角鴞凜冽的啼喚遠去,代之而有的是盤桓春氣中大冠鷲的長鳴,以及雉鳥、珠頸斑鳩之類雜鳥「咕咕」的鳴啼。春山中的鳥音,波波疊疊、從晝至夜,如不謝的歌弦……然而,未始聽過杜鵑。
未曾聆過,但每至春來,盤桓執拗、迴盪不去的,卻始終是萬壽辯禪師為其師雲巢巖所書寫的這首悼亡詩;它說明了抽象、精神,之於物質、器界的絕對勝利與征服。子規(即杜鵑鳥),這隻傳說中泣血而啼,聲聲催促「不如歸去!」的鳥類,怕是中國文學史上至為詭奇、鮮越、而獨樹的鳥族罷,人人未必真見、真聆、真聞,卻也翅翼披張,代代傳遞,普世縱橫,以其壓倒性的象徵意涵,出現於世間、出世間的書寫者筆端;詩家如此用,禪家亦如是用,只是用處不同、格力炯絕。牠看來更像是啼喚於人心魂、胸膉處的一隻留鳥,藏於心窩、橫隔間;惻惻,神傷、而啼血。
因是「唯心的存在」,唐宋元明,以迄於今,整個大中國便宛然是牠幡飛的影子,超越地域、方所,了無區塊、畛域、時空的限制。除卻鳥類學家,以及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悅好者,也似乎罕有人關注牠現實的分布與概況:是否為僅產於四川蜀地的地域性鳥類,抑或真箇是東西南北、徧風土、徧地界、徧現象的存在?
即使一己亦然。「春深猶有子規啼」――回回春至,這樣的句子早已沈吟再三,擊節再三:既是追悼詩,自然,書寫者不可能不知道所悼念已死(不死,還悼箇什麼?),妙就在於,當人們傳述其師已死,那人卻躊躇懷疑――緣於,但有悟道者、傳承者,則達摩不死,其師也歷歷在前!
法性一體,直是不相見也難!觸著、捫著、扣著,便只是他,覿面相逢,無時不見。
如此,又如何叫他死、說他死?
此無關乎「巢空雲散」――肉身是否壞滅,住持的寺宇、伽藍、居所是否崩毀破散(詩中巧妙以師「雲巢巖」的法號作了雙關隱喻),重點是:猶有道人在!
道人在,則春深處,子規依舊啼徧;道人不在,則果然死盡、死絕了!杵立的,任怎麼鮮豔、相似,也統統是假鳥、仿鳥。
萬壽辯為臨濟宗第廿一世;同為臨濟兒孫,早他五世的胡文定居士,悟道於上封秀和尚,亦曾寄詩其師上封秀,表達了同一概念:
祝融峯似杜成天,萬古江山在目前;
須信死心元不死,夜來秋月又同圓。
這裡的「死心」,指的是上封秀的老師死心禪師,也即胡文定的師祖。
萬里江山,朗朗歷歷,一眼全收。俱在此乾坤隻眼中。
死心不死,法性一體,正如此湛然圓滿的秋月。時時在!時時見!彼我唯是一團,只合共作一餅,無二無別。
未必是萬壽辯挪用了胡文定,僅能說:宗門如是!悟道者俱見此一體,與諸祖諸師無別無異的同一真面、同一喉唇。
然則,關於子規,更早更早、深烈湧動處,是大寧寬禪師口吟的:「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求道者寡,相知者稀,它表述了宗門寥落、一名禪者之於弘法度化的深沈折挫與失望,也顯現了杜門深遁、不復再為人師的孤意與踽潦。一見怦然!彼時,正是初初弘講《壇經》、弘播宗門的二、三年,聽者藐藐、即連佛也未必真信,更遑論參禪、了生死了。捫摸了祖師的心情,貼肌貼里,了知,啼血無用,不如默而保任,便卷藏了,回歸山茨。
日日,唯在長嶺中,與古德對晤,把手。
再一次撞擊,是因了清代的比丘尼行剛禪師。此人拼死參禪,苦逼苦拶,痛烈研磨、搗叩……竟到了「嘔血數升」的地步;由是,當她上堂舉罷「懶瓚禪師煨寒芋」的公案(註一),長吟道:「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度殘年」時(因是除夕,故行剛禪師將「春」改為「年」)自是巨力萬鈞、不同凡響,唯因瀝血而過,如實不異!參禪如此,弘法、為眾,也是這般;之於一名真正一體嚴謹、一體晶瑩的道人,是「終無有二」的:一樣嘔心瀝血,傾盡髓骨。此處「血跡惻目」四個字,不復只是形容詞、想像語,而是如實經驗、如實行履。正因「如實」,所以重量摧折──準此,瞭望見一群不知死活的盲徒盲孫,以自身的愚頑,將一名了生死的道人逼攢、磨喪到何種地步了!──兩者的相距天淵正在於,彼所以為的「重如泰山」,恰恰是此所以為的「輕如鴻毛」!一個嘔血數升以求一悟的,遇見一口血都怠於念想的。
看在同樣於肺疾嘔血中,也照樣支撐著羸病(自然,是在篩檢陰性、無感染他者之虞後),跋涉著弘法的山中人眼底,也直是當頭棒喝:果然,是「擔糞奴」擔得太烈了!
於是,有了第二回的罷講、休遁。
於《禪藏》中初見此偈,始終以為是宗門語。止半聯,卻也言語道斷,說盡一切。歷涉而過,爾後,發現原詩竟是唐代詩人杜荀鶴所作(註二),之於原創,反而冰消瓦解,直如沸水遇見溫水般的淡漠尋常。無他,早已湧沸、焚燎、勘證過了!之於文人,或爾是一時的情性、片刻的閃光、感悟、與喟嘆;之於道人,卻永是骨血的投入,如實的行履,長程的驗證。兩者一虛一實;一想像、一印證,一促短、一恒持……直如裊裊絲弦遇見金剛鐵板──於文人,固是千絲萬縷,愁腸流轉;道人用處,卻是猛下的鉗錘、直斷直了的閘口。
曾經負重而過,回首凝眺,相對之下,文人情境便只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了。
是啊,春深了!春雷而後,連續的山雨,春草滋長,侵吞了院落。「掃穢除垢」,執著花剪,拔著長草,對治著淹漫的蕪碧與雜枝。咳聲,如風息般,波波粼粼、吹刮著肺葉;浮現心頭的,仍是這句「春深猶有子規啼」。
是第三度了!第三度的入廛弘法,出而復返。弘講的是《維摩詰經》,一卷長而又長、竟不知以何日為終結的居士道的「菩薩道」。
春草綠綠蔓衍。春山草色間,子規一時啼徧。
後記:
翻尋十個春秋前的舊篋,找出了一片記錄各類鳥類的錄音,聆聞了「中杜鵑」――不確知「中杜鵑」,是否即是古人描述的「杜鵑」,但其啼音,與其說是「不如歸去」,莫如更肖似「不 / 歸,不 / 歸」,長音過後,往往跟著幾個咳聲,倒真像是咳血、吐血一般。恍如讓國的杜宇,依然堅持這本然初衷,不打算回歸已然讓出的邦國,縱使歸情綢繆、歸鄉情切。
若果是牠,那麼,便得要佩服第一個使用「泣血」、「啼血」的詩人所具的無邊騷盪、與靈越投射了!
且感激,實事求是、習於檢證的性格,使得自體得以親耳聆聞過傳說中的杜鵑。
「唯人自肯乃方親」――悟道是,一切經驗也是。親自踅瀝,赴蹈、證據過的,最親切!
──寫于二〇一六年四月廿七日
(註一)祇園行剛禪師,除夕示眾:「臘月三十日,古德喻人生死交會之際,不可不審。……當發上志,以悟為則,豁然開朗,不枉出家之念。莫貪熱鬧!昔懶瓚和尚,唐太宗欽其名,遣中使入山請之。詔書三降始起,撥火捉煨芋,寒涕交頤,曾不之顧。中使笑曰:『請和尚拭寒涕。』瓚曰:『那有工夫與俗人拭寒涕耶!』……看他古人,如是履踐,名利不干懷,自然日用合道。大眾還會麼?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度殘年。」
(註二)杜荀鶴詩 〈蜀魄〉
楚天空濶月成輪,蜀魄聲聲似告人;
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