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本文原刊於1992.12.13〈中時晚報〉副刊。
黃昏之悸
──梁寒衣
如果,欲為自己勾勒一幅圖像,我必設定一個黃昏的時空──
一個靜謐的黃昏,線香寂然繞室盤桓,低而緩的古琴,剝剝扣擊,如數唸珠的手。百合幽邃,而有一人跏趺端坐於蒲團──那是修行、解經的我。
另一個黃昏,雲霞微微,龍膽草於漸攏的昏暮中勾著紫色的頭顱。一個托缽者立於繁華的花樹下,向秋日的桂樹借取片香──那是釀酒、製茶,生活中平淡素淨的我。
更多的時候,天光半頓,鳥鳴奇異振動樹梢,一切光線皆含混、矇昧、不安地游動、交錯著,黃昏定格成一幅永恆的詛咒,一道恆在的流刑──焦慮延伸的稿紙,抗搏廝殺的戰場,灰朽的屍味,幻起幻滅、忽隱忽現,錯綜迷離的人物、故事、情節、場景、文字、聲音、形像……我穿針引線,尋找敘事的經緯,卻在密林中,觸及大象窒熱的鼻息……
……那是創作的黃昏。想像的黃昏。知性、感性的黃昏──屬於釋放、禮讚、思索、挖掘、質疑、答辯、…──謳歌與耽溺、美麗而危險的黃昏:成群的戰馬衝入戰場化為奔泉下怡然流眄的麋鹿;純潔的奧菲麗亞於碧綠的湖沼中幻為滿頭蛇蠍的女妖。公主與武士,妓女與政客,聖徒與罪犯,劊子手與陪審團,奸商與小知識份子……皆一一列席於桌前,從事一場場危騃險巇的對答。
一個佛魔共舞、佛魔頡頏的黃昏。如幢幢蝶翼,浮閃著誘惑之光,幽微之光,脆弱之光……清明與黑暗,超越與墮落,靈思與愛欲……皆危疑蒙昧地懸擺、游盪著。
我常想望,無盡流刑中,倘使曾有一段辰光,能令十字架上的神子真正窒息輾側、痛苦難捱的──或許,不在黑夜,白日,或長釘鑿刺的剎那,而在這段曖昧交疊的昏冪。它悄然掩至,帶著生命所有的恍惚、惆悵、憂鬱、恐懼、懷疑……一切蟄伏不安的素質皆劇烈湧現。
一段聲音與問號,潰滅與絕裂,掙扎與質疑的時光──質問命運與責任,現象與意義,生存與意志……質問此時此際渺茫的姿勢以及痛苦熬煉的價值。
那樣沈重傾軋的黃昏,也是收割者與食薯者的黃昏。花朵緘默孕育著果實,緘默承載自身的重量。一個勇敢、自傲、信心與成熟的黃昏。
三個黃昏,神秘構築作者的形貌。
「十分奇特……你的人與作品,如許的不同!」經常地,朋友們訝異地說。
華嚴諸相,無非只是同一血脈的歧異奔流。我深深瞭解,他人所見到的,只是第一、二個我,與第三個我的不同──一個平和沈靜的我,與另一個叛逆操危的我,各自奔馳於一己的極限。
第三個我,創作的我,無人可見的我。我將之孤絕囚鎖於自身的分裂與繁衍,齒輪與磨石間。藏於成千尺牘,於人性與地心的最低,天堂與地獄的呼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