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
──生命的棘刺與穿越
——梁寒衣
以「不傷害有情」作為生命原則,行者洞察生命之棘刺,
內斂、涵隱,以綿紗般的柔軟之心
裹覆棘刺、洞澈棘刺拔除棘刺。
真正的靈修,決不可能建立於一無檢束、
了無省覺的畏懼苦痛、渴求逸樂中。
關於「壓抑」,一位靈修的朋友說了一則寓言:
有這麼一位上師,他是如許的格律高蹈,嚴謹嚴攝……生命的泰半時光,他彷彿皆處於閉關苦行中──不僅足不出戶,且勒令門徒在他的房門外重重加上了幾道門鎖。
即使至為皎潔的明月,也必須墜入山茨……圓寂的時刻終於到來!行將滅度的上師將門徒召集至座下,鄭重吩咐道:「當我逝滅後,你們一定要遵囑師命,將為師的形骸,大卸八塊,散置於四野八方──否則,將有變故發生……」
他便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重叮嚀著。直到門人含淚頷首,他才安然闔眼長逝。門徒卻未曾依囑而行──敬愛著峻潔的上師,護惜尚且不及!他們根本不忍於加刀,更遑論切割、支解。上師的話語,之於他們,倘若不是臨終前一時的昏瞶、迷糊;那麼,即是一段耐人參省的悟道、解脫之言罷。最終,無非解脫皮相,要弟子放下臭皮囊。上師的遺體仍完整地入槨、封龕了。
日頭依舊照著皚皚雪山,梵唄仍於經幡下流轉。平靜的村莊卻魔影幢幢,發生了一連串恐怖駭異、悚人聽聞的惡行──人們見到惡靈出沒,掐死嬰兒、強暴婦女、劫掠財物、魔魅行人、使人發瘋顛狂……邪祟魔行,一樁接連一樁,摧燒著毗鄰的村落。村人紛紛來至寺宇,哀懇僧侶們為他們修法除魔。
「祓魔」於是舉行。於高拔的鈴杵,與莊嚴的咒語中,兩軍對決的狀況終於來到,惡魔終於現身!陰風愁慘。那人黑黝黝、黯沉沉地,對著壇城(註)當胸而立,宛如一座洞開的地獄般。
鈴杵一時停頓。門徒抬起頭來。剎時凍結。他們悚息地發覺:如對故人!立於眼前的竟是他們聖潔的上師。
原來,無數年光,佛魔對抗。上師凜然了知,一己體內的佛性愈來愈弱,而魔性則日趨頑強。他閉關苦修,以自囚者的姿態,勉力抑扼,同時,於房門外牢繫重鎖,僅為了防堵內在之魔突圍而出……彼時,他將「異化」成另一個人──一個闃暗、幽霾、邪惡、淫蕩,與煉獄毗鄰的人類。
闃暗之心如斯深植,如斯巨大!……這是為什麼於臨終前,上師密囑支解遺體,唯其知曉,當他滅逝,日益累積,無堅不摧的魔性,將重新凝聚,復活起來,駕馭肉軀,化為一個真正的魔頭,凶肆狂暴,縱心所慾……
四類行者
「壓抑。」故事結束了,明亮的街頭紛流著一朵朵浮萍般的人面。朋友下結論:「這便是大石壓草──壓抑式的修行的結果:愈壓,則愈滋長、愈頑強。修行,應該不壓抑。」沉默笑了笑。
不壓抑,不算是個新鮮的結論。相反地,卻是燉豬腳般熟爛得不能更熟爛的主張──自佛洛伊德而後,現代的心理治療、精神分析,乃至一部分的靈修學派無不如此強烈建言。
不壓抑。作你自己。釋放負能量──
要吃,就吃。想哭,即哭。愛笑,則笑。想尖叫,便尖叫。要批評、就去批評。
想嫉妒,便嫉妒。要憤怒,就憤怒。想傷害,去傷害……生命一切負面的質素,負向的能量──一切恐懼,怯懦、憎恨、猜疑、混亂、倒錯、失望、沮喪、怨懟、讎視……我們皆統統將之傾洩、倒灌出來。這就是面對自我。釋放自我。
壓抑,有礙心理衛生,身體健康。
只要任隨心緒,自由釋放,自然流動──生命之河即能愉悅閃光,形成美麗的弧度與交響。
自在修行,輕鬆美麗,任意瀟灑──這像是一個十分動人的廣告詞;時髦、舒適、且熠熠生輝;它完全符合我們凡夫心中的「好逸惡勞」──畏懼苦痛,渴求安逸享樂的特質。更重要的是,它以「靈修」為據點,為我們內在的魑魅魍魎──種種負質的能量與「傾洩」,尋找到一個安全、合理、鬆適,具足「精神撫慰」與「心理療效」的藉口。無論人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這套完善的「心理療程」、「靈修系統」總是自動升起,自如運作,如一片閃亮的金箔般,以幻偽的遮幕,協助生命有效「逭逃」過內在的坑洞與癤疤,罪感與恥感。
當然,療程迅速、簡單、有效而甜美──因為,所有應被檢束、凝觀、除刪的棘刺與箭鏃,皆以煙火的形式,向外盡情奔竄、拋擲、釋放了。
這樣的靈修,宛然不存在「佛魔對抗」的痛苦與緊繃──唯其本屬於一面倒、屈順臣服,隨魔共舞、隨魔自在的狀態。人性於中恍然痛快淋漓、坦然自得,僅因一切刺戟、箭鏃,皆隨心所恣地插立於他者身上。而「靈修」與「不壓抑」提供了安適與撫慰的藉口。成為內在最鞏固,而輝耀的自我防衛系統。
如是,於修行,「不壓抑」:三個字,不算是完整的結論;「如何是不壓抑?」才是決定修行品質的真正關鍵與分歧處。
「壓抑」與「不壓抑」,怕依著生命之於自我心性的觀點與調整,可以分為四個類型,與層次:
第一類型的「壓抑」,猶如寓言中的行者一般,或僅止於「以石壓草」「以石壓刺」──那人並未曾真正「看穿」棘刺的本質,也未曾「消化」迫壓的石塊。於時光中,僅是不住按抑、扼捺、累積著……使石礫漸形堆衍成厚壘的巨石。從一支棘刺,輾轉聚累為一束棘刺,一籃棘刺,進而為一整個倉儲的棘刺。
第二類型的「不壓抑」,如前所述,那人不僅豢養、餵飽、繁衍著棘刺,且張牙舞爪,恣意戳刺。同時,誤以為一己所執持的,是金光閃閃的仙女棒。一旦棘刺攢動,火焰摧燒,他便乘著內在的心焰,一路焚燒過他方屋脊,留下所有創癤與傷痕……且無慚無愧,具有全面的「免疫系統」和「自體治療」的效果。前者以大石「鎮壓」、「扼抑」棘刺,以致負石而行,累累沉重;後者則「培育」、「滋養」棘刺,根本無石可立,乍看之下,即有了相對的鬆脫、愉悅與輕盈。
前者仍具有「修行」、「安忍」的意義,後者,則徹底滑落了。
自然,於生命的裂隙與潮騷──任何一類抒發,排遣的形式,皆可以善巧的運用與轉化:大吃、大喝、大睡、大逛……運動、旅行、舞蹈、戲劇、音樂、嬉唱──僅要無傷於他人和自我,皆可視為明朗、健康的「除遣」之道。但是,須提醒的是,通常,可以「不壓抑」而逕行「爆破」與「燎燒」的,往往是相對關係的支配者、勝利者。優勢者永永不難肆意「操刀」與「放火」,劣勢者卻僅能迫於主、客觀的情勢,任隨刀俎與烹煎。以致,第二類型的「不壓抑」,恆常建立於他者的隱忍與苦難中。是一類傾斜的「剝削」與「被剝削」的形態。「靈修」意味著「靈魂內向的省觀與修習」。由是,真正的靈修,決不可能建立於一無撿束、了無省覺的「吞噬」或「排洩」中。
第三類的壓抑/不壓抑,行者以邃深的悲憫,洞察生命之棘所具有的無限傷害與惑苦。因而,柔忍著,將加諸於己的內、外棘刺,種種負質惡德,一一掉轉矛頭,內斂、涵隱,扼捺向一己的柔軟心。他的心內或者血痕汩汩,佛魔征戰;卻是撫著心口、拔著棘刺,向世尊瀝明行去的一人。
由於以「不傷害有情」作為生命原則,內轉,內縮的棘刃或可形成自我的壓抑、切割與苦迫、緊繃;不同的是,如綿紗一般以柔軟心裹覆棘刺的同時,行者也意圖逐一地檢視棘刺、洞澈棘刺、拔除棘刺。以石壓刺,只是暫時的安忍與權宜。最終,修行的意義,在於將巨石「消化」為小石;小石再輾轉「消化」為石礫、微塵與虛空。及至佛與魔、大石與棘刺,皆無所有、無所立,曠達空明。
在乍看相似的「壓抑」與「扼捺」中,第三類與第一類所不同的,在於「之於棘刺的認知與探索、消化與不消化」。
第四類「不壓抑」──那人穿透棘刺,審察棘刺的根源、性質、結構與屬性。了知一支棘刺,只要我們不立於其上,黏附其上,或試圖把捉、撫弄、扼捺它,那麼,便僅僅是一根刺罷了。火焰亦然,只要洞明瞭解它燎燒的狀態與形式,不增添更多的助燃物,也不以手掌意圖拍擊,消滅或執捉……那麼,無論焚燃多長、多久,終將乾涸、萎滅,也無能構成傷害。行者僅是湛湛明明,既不嗜好、收藏、集攢棘刺,更無須藉大石壓抑、扼捺。魔境尚且無所為,況乎佛境?又如何有對抗、火拚處?了知空寂,他既不執抓這一把火,也不執抓另一把火。
骨血
那麼,寓言中的上師呢?他果真是一個失敗的修行者?一個錯誤的範例?
這仍是過度苛烈的看法。無論屬於第一類型或第三類型的佛魔對抗,那人終究傾其骨血,真摯地熬煉、鏖戰過了。
終其一生,乃至圓寂,熾烈的邪魔皆無以征服其意志。它們是他的階下囚,僅能趁著行者的涅槃,祟祟躡躡的,役使、驅弄業已失去精神意志的肉軀與屍骸。將跳躍的殭屍,與弄屍鬼,視為一己的上師,則是另一類「對面不識」的錯憾,與盲目。
註:壇城,密教為祭神、祈福、禳災等,所設立的祭壇。
(引載自《我們體內的提婆達多》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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