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松
——梁寒衣
於大鑑禪堂的核心,佇立著一座「禪門」,它象徵著「參禪/叩關」——禪門永永閉鎖著,只要無人能透破本參、明見心性,它便將永是一座封固、牢鎖之門。相對地,一朝若見此門打開,也必意謂著禪堂中有人豁悟了。已捫見祖師巴鼻,握住了此鎖鑰!
禪門的右前方,立著一株萎悴枯松——他是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呢?約莫兩年前吧,恒為禪堂負責花藝的學生問我:「專作松柏盆景的園藝公司,有一株培養三十年的老松盆景,本來好好的,許是加的鐵圈鐵線太多,最近枯死了!枝形卻是美,老師要不要呢?」
自然是要的!禪門,又稱「松門」,祖師們恒恒用「萬年松」、「千年松」來擬喻常住不動,即或歷劫百千萬年、也本自常在、不異不變的佛性。以致,不悟時,即為「千年松倒懸」;一旦透破本面,則是「多年松樹饒皴皵,心間自有一條明」——那「一條明」是明得諸佛、祖師、眾生不二的「那箇」(註一)!
松如斯重要,自然活的、死的都是要見,況乎是不求自來的!
於是,那株枯松不止昂然悴損地站在這裡,且旁邊竹籃中還盛滿了各式各様、形形色色、大大小小、自他身上摘除、卸下的鐵枷、鐵套、鐵環、鐵箍、鐵繩、鐵線……等種種枷銬與刑具,以為展示。
既然打小至大,便在色色類類鐵圈鐵繩的捏塑、綑綁中,以便曲折、扭塑成人們所希冀、想望的美麗樹型,且已春秋寒暑,一捏再捏、一塑再塑、鎖套不住累增累加、業已盎然活過三十個年華,便足以說明他的意志與堅靭,那麼,又為何最末倏然萎枯而死?
僅能說,益形累重的縲紲已抵達了此松所能扛負的臨界!它如是活生生地被抑扼、摧剝了最末一口活氣——因了這無盡地縛而又縛、綁而又綁,箝抑復箝抑、形塑復形塑……它們最終徹底蝕吞了他的本性天然!——那最後的「真性」!
人類的生命亦然,倘不能省觀、察覺自我身內、身外,於世相價值、人性風塵、時光折疊中所積累、增衍的框架、枷鎖——加以拔除、卸下,久而久之,必也呑噬掉僅餘活氣——無論是肉身、或精神的。
松展示在這裡,正為提醒生命枷鎖的繁而多!——僅一株三十年的矮松而已,便可除卸下一大筐籃,一、二百種形類不一的鐵縛鐵制。那麼,綑縛、形塑著人性人心、有形無形的,合該有多少?
也更再一次標舉了「禪定止觀」地必然!——摘除「松」的鎖套,必從大而粗的、易見易眺的鐵架鐵環開始,而後「由粗入細」,向枝梢、末節、微細捆縛處著手。倘主幹性地、巨而大的鐵束鐵銬都看不到,便不可指望摘卸更微細、隱藏的。
而生命的「去卻枷鎖」亦然,必也先從「止觀內照」——從先能看到、凝眺到「枷鎖」起始。看不到、或檢視不到,則也便無從談拔除與廁清。其過程,也無非經由「止觀禪定」的深化,從粗至細,一層一層,愈觀愈微細,愈拔愈深向……。
佛弟子二、三十年聼經聞法,經本愈積愈多,卻一昧空轉、難能進益,多半亦由於未向「禪定止觀」篤實下手——既無法深觀、無能照見自我的病灶、癌瘤、痛處,當然也便「原封不動」,難能拔卸積習、無明。
「死之松」如是矗立這裡,示現「無情說法」:以自身的枯形,警醒生命可能的「神枯」與凋萎,還有那可能的大大小小的鐵枷與縛束……。
死亡並未告別,唯是再生與轉身:在他死亡之後,松終於脫解自由、卸下—盡縛礙,來至禪堂,成為一株「禪門松」,且真正「死中得活」,自茲昂首明月、能與祖師以及修行中的佛子日日對參。
註一:參見梁寒衣著《體露金風》之〈江月炤,松風吹· 之一——萬年松下擊金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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