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二O一九年,友人(一名醫者)決定作一部《新編傷寒論》,將醫聖張仲景的《傷寒論》削繁存本——去卻歷代累增的繁花、枝葉、諸家註解,唯餘主幹清堅明澈;使初學者皆能直見本源,熟誦熟背仲景。 待掌握、熟習主幹、本體,再參酌諸家不遲。
摘花去葉,本為直見本面。
醫者託請對應每一經絡、病程,為之作一生命/修行的詮解。直截了當地回絶了,緣於這是「不可能的跨界」!——醫學、病理是一專業專門的領域,須經歷久脩遠的鑄鍛與深研,炯非一名修行者所能率爾跨越的。然而,感激十年的病苦偕行,亦抵不住醫者的一再堅持,最終,披閱了《傷寒論》,以「詩」與「論」,禪法、教觀與文學並行的方式,作了這篇本不在預定途程中的長行敍事詩和醫病覺觀。祈願普世醫者倶能回歸仲景之心,為病厄苦難,作依怙,作舟筏。
消亡我生命的病樹啊!
──所有肉身的疾病,皆捲入精神、心魂的蝕磨與征戰
——梁寒衣
一切傷寒症的發生,不離於從表入裡,
從肌膚、血肉,而臟腑、髓裡,
及至徹底吞噬、消亡。
太陽篇(風寒始入)
首先,如種子的萌動,呈現苗芽發生、抽長的各種相狀、姿態、病灶,須精準、審慎覺察、擇判。
不設防的疆界
十方敵軍皆可來此伏哨、刺探
有時放起狼煙,有時昇起篝火、蜂炮
有時甚且佯作超商友善的店員……
他們攻伐無定、驃掠無定
衍展著繁歧的變奏與變容
一個裂變之始。
《華嚴經》謂智、微細智、甚微細智、甚甚微細智……醫者視病亦然,重在「愛人知人,識病知病」,也重在「慎微」:從起點,從淺微癥兆,則須仔細檢辨。
良醫與凡醫的差別,取決於智眼微觀的深細、周延度。
少陽篇(病在半表半裡)
病之樹拳拳孳長 長長的根鬚
水母般浮游泊掠 熒熒閃光
或爾乘流踴躍,妖嬈攀伸
或爾擱淺磯岸,涸死
如昨日哀涼的魘夢
──如是,短兵伏擊,長軍消耗
林立的山頭 交換著
敵我明滅的旗幟。
此處得循表入裡,叩探本源,晰明微照,不得只看粗浮表相。
陽明(病入內臟、腸胃)
火。
病之樹匕首般直入臟腑
盤根錯結,蜘蛛巢穴般
壟占出一張燎原的地圖
我土燒燃。
火綫昂亢而熾烈
鐵騎突出,那是猩紅之役
日光昏蔽,焰火撩天
盡大地一時火發!
禪宗謂「病中有一不病者」,愈是烈火荼煎,愈需靜定貞明,保持出離與涼寂。
陰則寒化
厥陰(寒熱交錯)
炎火燒窒,繼以雨雪。
如焚風與颶風的交相夾擊
病之樹於生命之原荒巇搖擺
枝柯遨展,刮著寒風,也刮著熱風……
冰與火,於我身上輪序舞踏
一座肉身之獄
火的棘原,凜的棘原。
太陰(脾胃運作無力)
病樹巍峩吐絮,灼灼其花
果實茂衍,幫浦般
抽乾了生命的血肉、鮮澤
一座淪陷、失守的城堡
崗哨無力,鐵蹄達達。
旋乾轉坤。孰為百戰將軍,能致太平?
少陰(四肢逆冷,死証)
漸冷如碑
如碑的眼,如碑的唇
如碑荒岸槁涸的手足與軀骸
唯有痛楚,犀銳而警醒
唯有黑暗,洞開而恫悸
鬱黑啊,病之樹果實墜落
墜入鬱鬱神傷
交戰過、荼煎過、也絕望過的骸肉戰場
你聆見喪鐘敲響
而我將走向棺槨!
……死之況味,沸水般
寂寞而嘈噪
然,在那之前之前 我祈願
明月昇起
有人遞來一枝返魂草
一莖金剛不動
無死之藥。
越彼生死河岸,誰能慈眼贖拔?誰能「一葦航之」?
誰?誰?誰?! ! !
書末繫語:一個將來將至的仲景
醫者最大的敵人,是「物化病者」,漠冷、功利、鈍化。
羅馬修士們的「骸骨所」,骷髏堆中,矗立著一行標語:
一切不足以自矜自傲;生前,我們亦曾如你一般。
──是的,如你一般厭生、惡死、畏死,
亦如你一般、愛生、戀生、欲生,
分享同樣的愛、美、恐懼、惑動、與追尋……
由是,無論識不識得,一旦對面、當前,
請以無量之心,智觀、智照、智審,
為我,對治、拔除此病樹!
一名醫者永永可以選擇兩張臉譜、兩種姿影:
為病樹鬱黑、無意義的同謀,
抑或為另一株醫王樹、藥王樹,
皚皚香息、帶來慰撫,與贖拔──
一個將來將至的仲景。
《傷寒論》的原點,本來自沈痛中的諦觀與省思:
彼時,於東漢末年,歷史、人性的戰亂與荼煎中,仲景家族二百餘人,短短不到十年,亡逝了三分之二,其中九十餘人喪亡於傷寒。
《傷寒論》的著述,為「生死場」、「生死之恫」的收拾歸來,祈願的是:
無量無數,當來將至的仲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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