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奴
——梁寒衣
棘白嶙峋、岸然紅瀝的姿態,像煞了禪家烈的脊骨,
也像煞了某些昂亢陡峭,不與權勢流媚的心魂。
──我甘心成為一名奴隸,在刺桐皎美的鎏照中……
草莖痙攣著。獨舌菊亢烈的香息強勁拂滿鼻梢。
一束束芒草嘩然仆倒下來,沿著深長的山徑鋪展出一條翠翠、鬱鬱的絨毯。
天地為席,草為褥。我們趺坐著,眺望著那為彼此一路斲砍、劈削而出的荒湮小徑。一朵朵刺桐夭美懸垂著。剛白的柯枝、嚴冽的紅瓣,在視線中皎皎灼灼,鋪蓋出一片屏息的夢景,寂麗,而嚴美,幽邃,而懸絕!
那麼深刻的靜謐與安寧……,鑿破的天幕,湧入大塊的光流。上萬朵刺桐便煬煬炯炯,浮泊於明亮的光絲中,鎏照出一座絢麗端嚴的紅蓮世界。
「火中生蓮華,世所謂希有」──凜冽嚴寒中,鏗鏘獨放的刺桐,總令人想起《維摩經》經偈。那棘白嶙峋、岸然紅瀝的姿態,像煞了禪家巖烈的脊骨,也像煞了某些昂亢陡峭,不與權勢流媚的心魂。
也是同樣不畏嚴冷、澎湃如潮的赤紅,使得平埔族人將之奉為神聖的族花。在缺乏干支日曆、四時年歲的推演中,將刺桐蓬勃的綻放,視為新的一年的兆始。刺桐花開,絢艷焚荼的花絮,將燎燒過人們踴躍騰跳的心脈。族人在雲蒸如霞的花垛中甦醒,播種、狩獵、春耕、杼織……唱過一首一首撩人心魄的戀歌。
殷紅的刺桐,如是,昂漾著人類心房中赤烈灼燒的「生之欲」……
生之欲與生之寂。生之炎舞與道之剛骨。人間輪序與禪者之劍──奇麗的刺桐,宛如大樹上不可思議的蓮花般,標示了此岸與彼岸,兩種人類,兩種迥異的向度與悟覺。
而它之於此山的存在亦來自於一個絕美的失誤:不識草木的主人,整了地,擬作建築用地,同時引進了大批土生野長,易於存活的樹種。山區禁建,工事廢圮,十餘年來,勃鬱的樹種卻馳繞著山茨蓬蓬催發,燎燒成為一座明皎艷潔的紅蓮山色。
靜靜眺望……此刻澄美闃寂的端嚴!知道,刺桐花謝,芒草叢蕪又將遮天蔽日、密密封埋住小徑。我將收起刀口,讓荒森的長草,為我,溫柔擦滅,且守護者路徑。
直到下一個冬日的刺桐花開!
封埋,是為了淨土的必然!濁世的垢穢,如斯,煉獄般地搗叩山茨。隨著人流壅踏,山野崖谷、路徑敞開處,垃圾,即如地獄變文般,腥臊沆洩於四野;它們包括:舊沙發、廢電纜、電池、桌椅、床墊、馬桶、玻璃、瓷磚、浴缸、尼龍繩、保特瓶、塑膠袋、啤酒罐……
我如是收束起刀口,期待著一類「劫轉變」──它意味著,隨著人心的「異化」或「淨化」,下降與上升,淨土可以蛻為垢土;垢土,亦足以逆轉、蛻變為淨土。
彼時,將甘心成為生命之奴,為大千有情鑿映這方紅蓮奼土。
[草木紀言]
刺桐
平埔族賴以紀歲的刺桐,應屬「原生刺桐」。別稱「梯枯、雞公樹、大冇樹」。為落葉大喬木,樹皮淡灰色,有瘤狀黑刺。與火炬刺桐一般,具心形或菱形葉片,總狀花序,花色艷紅,屬蝶形花。蘇頌所謂「嶺南有刺桐,葉如梧桐;花附幹而生,側敷如掌,形若金鳳」的,應即是這種刺桐;雲南人稱為「鸚哥花」的,也應是這種原生品種。與「火炬刺桐」,形同攣生,乍看相似,但花冠,一俊長窈美,一粗獷奔放,卻具有炯然的氣質。
(本文轉載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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