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記
這個秋光,支拄著痛裂的背脊埋首註經,黎明時,總嗅及漫室寧淡、幽獨的香息繚繞不散。是白匏子!以他獨樹的馨息拍撫著蝕痛的脊骨。一個長長的、故人的袖肘。古德般地蘊藉沈凝。
坐在桌前,抬眼,聳峙的群峯中一窩窩的黄,展著枯草般衰遲的顔色。明白,是白匏子!開著滿樹滿頭的花,那蘊藉芬寧便發自這一窩窩貌不藤驚人的枯黄與悴損。於是,一段一段地偕行拂拍而來……便有了這篇文章的出土與回魂。
一名秋來依舊,年年展手的道伴。
黑山上的繁花
──白匏子
——梁寒衣
山風颳面,漆黑的長夜、長嶺中,卻獵獵振振,蒂開著一垛一垛白皎美的花樹。
她們不息不止,依風而開。
寒夜入肌入髓,花開貞淨安恬。
每一裂骨長風,皆帶來另一翻騰的花海。
早秋的清晨,空氣中清朗泊淡,浮來一陣一陣馨遠、安恬,又復溫柔極了、寧闃極了的香息。那是白匏子的氣息。悠遠地,如不散的長笛,方才感覺振衣走遠,卻又有稜有線的浮佔著眼耳鼻舌。白匏子就這樣消失了,埋沒於桐花耀眼的霏白中。直到夏風吹涼,桐花褫落,雪色融入泥隙,再無半點痕跡。偶爾山風急走,仍烈烈揚揚,翻起漫山漫嶺的潮白,彷彿群枝叢葉,剎那瞬息,全生猛猛、白騰騰地綻滿了花。「山子,著花了!……雪素的……」人在谷底走著、坐著,總不經意陷入微神:綠盌盛雪。逝去的雪色宛然瞬間回歸、返魂了。雪的音聲,仍在蓊綠的嶺谷、盤桓,而長嘯!那樣深凝繚繞的氣息,跟隨著自己,怕有十八、九個年頭了罷。但是,一己,是不識、也不知的。故居「桐花小盧」的背後,寒冽濡濕的嶺谷,一到春日,便白茫茫、雪霏霏地
開滿一簇簇皚白的桐花。使得屋中一向渴雪,慕雪的,便完全驚動、眩美於這乍然縑白的雪色中,根本無暇放眼他方。
然而,山風畢竟息止,雪色畢竟寂滅……一旦風,索索落落地靜了、息了,漲滿視線的皚白也便索索落地謝了、止了。猶如一場猝然而醒的夢境一般,夏蟬依舊嘹亮長噙,山野依舊碧翠翠、綠蔭蔭的。
於是,下一回合……排闥急捲的山風,又再度翻起一陣排闥洶湧的霏日,銀白白,雪岑岑的……耀眼翻騰!人,就又輪迴似地墜入依稀彷彿的微神,與疑神中:以為山子又颯颯著花,颯颯返魂了!
即若在凜冽的冬夜,一個人行著返家,踏著灰慘慘的水泥長徑,緊著長衫,驀然抬眼,總為眼前的景象而絕倒:山風颳面,漆黑的長夜、長嶺中,卻獵獵振振,帶開著一垛一 垛紛白皎美的花樹。她們不息不止,依風而開。寒夜入肌入髓,花開貞淨安恬。
每一裂骨的長風,皆帶來另一翻騰的花海;皎皎,而白岑。
凜凜的冬夜於是有了些許溫柔與撫慰,我看見黑山微笑,且於黑黝黝的胸腹綻開潔白的花絮。皓皓如雪,皓皓貞嚴,一波又一波,迴瀾再迴瀾!
──卻知道這無非意識中的幻美之舞。
白晝與黑夜,是第幾度呢?第幾度於猝然的抬眼中,瞥見青碧山色間,繁花湧盪?又望見黑山錦繡,釋出一畦畦花絮──然則,早在第一回的風靜,當雪色崩落,枝柯扶扶搖 搖,回復綠紺。即了知:不是花,霏白的,僅是葉背。山茨中與桐花並生的,尚有另一類喬木,扁薄的葉,粉白的葉背,一俟山風拂掃,便岑岑釋出雪浪。
瞭然了,就罷手。並不刻意查究圖譜圖鑑。之於草木植物,一貫是箇獃子,且縱任著疏懶,隨緣自適。之於山背的雪浪,尤其如此。太珍貴的,不許世間命名!烙印心目的,是 凜凜長夜,無盡洄瀾,無限委婉的花開;也是小院風回,夏蟬嘶鳴中,剎那剎那,繽紛迴澓的雪舞。 經常被騙著。卻連捉賊剿窟的力氣也沒有。一任風中吹雪,胸口浸著白白的雪垛。
直到搬至這座山嶺,直到秋光再度喚醒──
這一回,「白匏子」筆直向我走來,伸出杈椏的枝柯,抖落幻美的雪痕,讓我看一看它高大、蓬茨的枝葉、嗅一嗅它獨樹的氣味,與花串。 十八個春秋,山背上永永遙迢眺望的植物,終於繞行到眼前來,姿影鮮明,如同風雪來歸的故人一般,挺著舊時的脊背,默然對面。「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唯恐故人忘卻,便在踅經的時刻,幡幡白白,娑娑唼喋出一陣雪語。 於是,行道的人佇立了,猶如翻開一本古籍,細細檢視它略帶蒼衰、遲老的柯葉,撫摩過奄奄萎萎,枯草一般蔫黃的花絮。 除卻綠浪浮雪,白匏子的形貌,當真平庸、潦陋的可以。略呈心形的菱狀葉片,肖似菩提葉,卻頹遲地,少了菩提葉的清亮精神。毛蔘蔘的花串自叢葉枝鞘索索垂掛,一派灰黃濁暗,像煞 了枯敗的秋草,一不小心,風吹上樹,潦魄播散,潦魄懸垂。 傾力開花,末了,更見枯澀與萎黃──那樣的花絮,是沒有人會特別注意,特為珍惜的。
蜈蜙一般,毛毛磣磣,花不像花,拙陋樸茨的花絮,卻於湛湛的秋光,散發著一種同樣明湛、悠遠,而馨長的香息。整個秋光,空氣中深深長長、泊泊遠遠,俱是它馨寧沉澱的幽芳。如拂 扣門板的、故人無聲的袖肘。 還有,肘上,霜雪一般,凝默蘊藉的香息。 嗅慣了,倒反驚訝,低濕的山腳,一住十數年,竟從不曾嗅及白匏子的香息。僅感覺,秋光中含藏著某種無以名之的、淨澱、雋好的氛圍。原來,是白匏子!於山背上,展著深靜的袖肘。 一個闃默的友人。深長、幽獨的香息,與我一併偕行,從此山至彼山。跨過一年一年默寂的參惟。 蒼遲中含蘊著淨皎,頹暮中覆藏著皚白──白匏子,令人想起那些佚藏於古錄、古籍中,不為世人諳曉的古德、高僧們。深蘊獨凝的香息,耿耿默默,只許知音獨聞。 世間率爾漠視。卻在黑山長夜,以那毛磣磣的、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顏貌,鋪展一地一地岑白、淨涼的霜雪。
長灌脊骨的疾風,俱化為一波一波力振、著花的勁道。
[草木紀言]
白匏子屬於大戟科,野桐屬。別名白背樹、白葉仔、安南野桐、穗花山桐、白匏等。木材作木屐、薪炭及小型器具;葉敷腫毒、治創傷;根煎服,治慢性肝炎、腸炎腹瀉、產後風癱等。半落葉性中喬木,樹冠為開傘形。葉具長柄,互生,菱狀卵形,全緣或三淺裂,紙質,葉表灰綠,葉背密生白色星狀絨毛,微風一吹,即綠浪翻白,宛如瞬間開滿雪白的花海,故而又稱「風翻白」、「綠浪白」。秋日著花,雌雄同株,或異株,花序頂生,圓錐形排列,枯黃色,卻具深寂雋美的香息。
(本文轉載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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