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一篇充滿顛覆性的敘事文,其政治潛意識更是不難窺探:所謂巨龍,有時可能只是虛有其表的華麗軀殼;所謂公主,有時可能只是嚶嚶作態的怪物;而所謂武士,有時則可能只是編造英勇故事的騙子而已。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90年8月5日/中時晚報副刊
2005年/文學的多元文化軌跡
政治性與性政治
——評梁寒衣的《赫!我是一條龍》
——李有成
在台灣新一代女性作家中,梁寒衣是少數肯深思開拓敘事文學潛能的一位。這種傾向可見於她的第一次集子上《上卡拉OK的驢子》(遠流,民國七十八年),也見於她的獲獎中篇〈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聯合文學》,六卷一期),更見於她新近出版的《赫!我是一條龍》。依封面摺頁的介紹,收集在《赫》書中的十二篇敘事文,應該屬於所謂「徹底剝離時空,將歷史、哲學、政治、宗教思維喻意以黑色童話寓言表出」的作品。這種用心,當然不是若干連故事也說不清楚,只能在婚姻、外遇之類的題材中猛炒冷飯的女性暢銷作家所能體會的。
至於什麼是「黑色童話寓言」其實並不重要,這可能只是作者或出版商有意引導讀者的一個策略性標籤而已。這樣的標籤對作者、對《赫》書中的十二篇敘事文不一定有好處。任何文類無不自成體系,何況文類標籤本來即蘊含種種的預設或假設,因此反而可能造成《赫》書諸篇解放不足。而且《赫》書篇篇各有特色,如何能籠統以範疇未定、定義未明的「黑色童話寓言」悉數涵蓋?
若論「剝離時空」,恐怕也是假相。既想將歷史、哲學、政治、宗教等根植於時空,屬於上層建築的人類活動納入這些敘事文中,又如何能剝離時空?或謂這裡所說的「時空」,乃是指現實而言。可是,這十二篇敘事文真的絲毫未指涉現實嗎?
這些質疑,用意都是為了解放《赫》書諸文,使它們真正成為開放的敘事文本。就像〈蓮澤〉一作中的盤若禪師,閉關後日日面對蓮澤苦修,以為如此就能無相、無染、無著。不說盤若禪師對蓮澤的執著,其閉關行為所構築的人世/蓮澤的二元對立層系,事實上已注定他的苦修窒礙難行。這是自囚,根本不是自我解放。虛雲和尚年輕時曾以一衲、一褲、一履、一簑衣、一蒲團,巖棲谷飲,自以為四禪天人,結果還不免被天台華頂龍泉庵的融鏡法師斥為外道,是自了漢的作為(見《虛雲和尚年譜》)。〈蓮澤〉中的老禪師在禪院中對蓮參禪,境界又去虛雲和尚甚遠。盤若禪師汲汲於修行形式,其不自由,可想而知。
這種對俗成形式、觀念、規範的批判,在《赫》書諸篇中俯拾皆是。在〈夢中之花〉裏,梁寒衣以傳統童話的形式,質疑武士精神的正當性。武士為追尋公主夢中之花,不惜遠走他鄉,四處流浪,最後找到夢中之花時,才駭然澈悟,「那是詛咒之花,也是死亡之花」,只要靠近這夢中之花,人們的容顏便會由兒童「蛻變為少年、中年、老年,終於枯萎死亡在花瓣之下」。這篇敘事文當然隱含西方文學中常見的一個文學母題:哀傷年輕生命萎謝的浪費。但這篇正文也直接批判統治階級光怪陸離的喜好所造成的暴虐現象:梁寒衣稱公主的偏好為「奇怪的熱病」,每當熱病發作,「迅即如瘟疫般染遍全國」。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模擬嘲弄童話形式之餘,等於一再顛覆傳統童話的意識形態,當然凸顯了文學形式的意識形態。
類似的顛覆策略尤其於與集子同名的〈赫!我是一條龍〉。在這篇卡夫卡式的敘事文中,巨龍恩格達的存在只是「歷史賦予的道德責任」,牠必須「扮好邪惡的部份,以彰顯正義的力量」(p.34)。當牠自冬眠中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蛻變成一隻小蛇時,最令牠憂心忡忡,無法釋懷的,竟是自己的歷史任務。沒有巨龍、公主、國王、武士、人民,乃至於聽故事的孩子們怎麼辦?這篇敘事文處處但見反諷與反高潮,作者在敘事過程中又不斷反省傳統童話意識形態的荒謬可笑。像這樣一篇充滿顛覆性的敘事文,其政治潛意識更是不難窺探:所謂巨龍,有時可能只是虛有其表的華麗軀殼;所謂公主,有時可能只是嚶嚶作態的怪物;而所謂武士,有時則可能只是編造英勇故事的騙子而已。這麼一來,傳統童話中的主要角色功能幾乎全被顛覆殆盡。
《赫》書中有兩篇充滿性政治的敘事文:〈牝雞司晨的時候〉與〈奔向血腥的屠宰〉。前者饒富塞伯 (James Thurber) 筆法,反覆搬演「牝雞司晨」這個成語所指涉的顛倒世界,對男性父權思想固然大張撻伐,對粗糙的女性主義也同樣不以為然。後者則取材自特洛伊戰爭的神話故事,旨在重新詮釋特洛伊公主凱珊德拉的悲慘命運(文末的作者按語實在是蛇足)。凱珊德拉的純潔竟是她的悲劇缺陷,不僅因此引來阿波羅的覬覦,城破之日,更刺激了希臘聯軍統帥阿格曼儂的征服之慾。〈奔向血腥的屠宰〉恐怕是《赫》書中最富抗議色彩的一篇,凱珊德拉以一弱女子,遭受阿波羅與阿格曼儂所象徵的男性霸權的暴虐宰制,最後雖暴屍廣場,其忿恨、抗議卻一刻也不肯止息。當阿波羅指責她不該以詐欺騙取預知未來的能力時,凱珊德拉則認為,「這是一則奴隸抗暴的故事」。「受奴役者企圖逃脫她的砧板」(p.157),欺騙於是成為弱勢者不得不爾所採取的手段或策略。熟悉殖民地文學、美國原住民文學或黑人文學的讀者,應該可以同意凱珊德拉的認知。類似的政治潛意識其實猶見於〈繳械!伸出你的舌尖〉、〈羔羊跑起來了……〉諸篇,只不過不如〈奔向血腥的屠宰〉一文赤裸、強烈而已。
《赫》書各篇皆附有陳秋松的插圖。這些插圖具有剪貼的樸拙,也有童話的平面特色,等於為《赫》書諸篇提供了另一層的詮釋,實在值得一提。
(1990年8月5日/〈中時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