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心木
刺桐心木
刺桐心木
——梁寒衣
山脈中的刺桐卻以更寂湛寧和的面目,
映現出另一種浮渡此世的「火中紅蓮」:
湛湛清明,在人性黯矇的荒墟間,
在徧野傾洩的垃圾中,皓皓嚴潔,從容清曠……
「我從不曾見過如斯奇異的花木。一切花卉皆在盛開之際,展現它巔峰荼燦至美……而這花朵卻以相悖逆反的姿態,於凋零之際,乍然諦現那深潛深默,不為人知的嚴潔與嚴美……這是生命中所曾相逢的最為奇特的現象罷:多麼奇怪啊!花凋竟可以較之於花滿,更為皎澈貞祥──」一九九八年,在書信予一名僧侶時,寫道:「刺桐,即是這樣的植物。凜凜嚴冬中,褪盡金碧的闊葉,露出一身脊骨般銀白的柯幹。乍乍綻開時,如點燃的炮燭,一串一串,由基底向著高空,熾烈焚煬。山色蒼蒼,走在它高大的柯幹下,便宛如走入一片赤紅的珊瑚洋海……上萬朵艷紅的珊瑚伸著枝子幽邃發光,組成一座深秘的宇宙;瑰麗,而闃寂!華美,而謐靜!」
而我獨愛著霧色霧影中的穿行,茫白霧色中,沾著霏白水氣的殷紅枝子,玄幽隱動;宛如古代禪院絳紅的檐柱般,別具一種令人嚮慕的玄寂……
那份玄美,宛如胎藏最深執的驚動。
然書予僧伽的信函,卻是為了別一種苗田:「深海珊瑚的模樣荼燒者山茨,長達四月之久……直到春光遲遲,便從基底,一層一層、井然有次地謝落。滂急的山雨加速了它的遞謝……直到繁紅褫盡,僅餘頂輪、圓錐狀的花序。一頁頁小刀狀的花絮便拱繞著頂輪軸心,清湛晰明地,綴成一朵艷潔的紅蓮。整座山茨瞬間貞嚴迴首,化為一座淨皎嚴潔的紅蓮世界──然而,這頃刻映現的紅蓮色相,竟是死亡的一瞥,意味著最終的告別,與寂滅……十天,半個月,一場倏忽的春雷,便將崩毀殆盡。之後,漫枝綠油油的,肖似菩提葉般大片的三角形闊葉,又漲潮般,大片大片浮冒上來。
名為「刺桐」,源於那灰白銀褐,如脊骨一般,十分剛亢嶙峋的莖幹上,生著一支支瘤棘般的短刺。颯颯的葉片,肖似梧桐樹種。」
記得,寄出信函時,是一九九八年四月,紫色的藤花再度爛開於花架。自己是來不及提起的,只一心記掛著,邀請友人上山看看這如霓虹般,瞬即滅度的紅蓮心目。
以為,昂亢脊骨,皓潔貞儀,正適合與僧伽相對。
山居每至冬日,即是閉門圈點經卷的時光。山行四年,由是,竟未曾完整凝觀過刺桐的生態。許那紅蓮山色竟是促短速疾、不肯為現世瘡痍多作逗留的罷,四冬而後,人才恍然頓悟般,初次回首,見及曠野叢山中,上萬朵赤燒的紅蓮,澎湃洶湧,皎皎清華,颯颯嚴美的氣勢。便不由得帶著幾分孩氣的慎重,想將整座的山魂、披瀝給行者。
唯恐錯失這無上的剎那。
意願所有追尋明湛心目的,總能一睹火中紅蓮。
「火中生蓮花,是所謂希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這句出自《維摩經》的經偈,描述菩薩行者,能以空寂安澄之心,投入烈如火燒的此世,熬涉人性的黑昧晦濁,欲愛炎墟……以甚深的智慧慈憫,善巧同行,善巧贖拔。經卷讀過數回,心間浮現的,每每是騰燒的烈焰中,一盞獵獵焚荼,如水晶一般,熾然瑩湛,鏗鏘閱世的紅蓮。
山脈中的刺桐卻以更寂湛寧和的面目,映現出另一種浮渡此世的「火中紅蓮」:湛湛清明,在人性黯矇的荒墟間,在徧野傾洩的垃圾中,皓皓嚴潔,從容清曠……天堂地獄,人與非人,俱不能陵奪它自身的嚴攝與晰明。
無人識取嗎?不要緊。只是凜凜嚴冽中,鑿取一段紅瀝心竅,倜儻而歌,湛寂而逝……標示頹靡蕪亂中,一類心魂,與向度──
愛悅那嚴次端攝的蓮瓣,也愛悅遍體剛苦瀝白的棘刺,宛然不可分割的一體。
如對古佛。如對僧伽。
穿行於枝柯下,宿昔參讀的《維摩經》章偈,便一段一段,一節一節,一卷一卷浮湧而出……宛如十餘年的窮索,僅為了形成這儼越相逢的註腳。
朋友畢竟沒有來。
自然萬化中潛藏著無可測知的奧義。同年十二月,霏霏嚴冷中,整座山茨的刺桐於默寂中貞嚴「變體」:乍乍著花,即在頂輪,即是紅蓮赤皎……珊瑚的形像消失了!漫山遊弋,唯餘幾莖殘散的枝條,仍一串串的,書載著深海印子般鮮紅的茨麗。日期是十二月五日,烙印般,燒燙於腕臂上。
記得分明,只因剛自戒場受畢菩薩戒歸來,烙得亟深的戒疤,彷若連著血管一般,順著呼吸、脈搏而感到痛楚;且不住潰爛著……歸來山茨,明淨的高枝下,才一仰頭,即見兩盞紅蓮,嚴美綻放著。如同安鎮……以為僅是時空中偶然的質變。戒疤生生滅滅,瘡瘡潰潰,於腕臂上鏖戰了一整個月,漫山的刺桐,瀝瀝明明,延著深林,映現為一座皎剔的紅蓮剎海。
恍如世尊以足趾按地,華嚴剎土一時姝美異變……同一時期,島嶼的刺桐或也皆在端嚴的變相中──隔一兩年,過訪另一名寂修的僧者,至另一座山嶺。一入社區,道路兩畔窕窕清華,是一芰芰硃紅的刺桐。略略是新植的行道樹,莖幹娟挺瘦削,窈美的蓮瓣,如工筆描繪的一般,深秀莊麗、周儀不苟;不似曠莽山野間一般,澎湃潮嘯、氣勢磅礴、而懾攝!
縱使空山無人,唯有芒草囂肆!這旱地巍拔的紅蓮應是為慰撫炎惱有情而倏忽變現的罷。三個冬日,如水流逝,而今,遍野蓮色,唯有一星閃枝子,仍懷憶前身般,串著珊瑚色的微影。
一支開山刀。一把長鐮刀。兩副粗織棉手套。──珍惜旱陸希潔的蓮華,年年冬日,必約一兩名知友,向山茨更行更深,行至芒草蔽天,罕得人跡的谿徑。那裡,夾著芒草幽閉的小徑,兩畔蓮華更燦更艷,更向無人處岸然放曠。低低弓身,一刀一刀,默然剷刈森茨叢亂,刀鞭般割人的長草;直到蓮華皎潔,冥暗的草幕破開一線青空──
僅為留予行道的有情。
[草木紀言]
刺桐——屬於蝶形花科,刺桐屬。
刺桐類植木,其特徵為枝幹有刺,三出複葉,花冠艷紅。
本山所植為「火炬刺桐」,是落葉小喬木,小葉長卵狀近菱形,秋來轉為澄黃。凜冽冬日,黃葉凋落,即綻開艷烈紅花,小花為總狀花序,密排於花軸上,旗瓣狀似象牙,或小彎刀,如珊瑚,似火炬般向天熊熊焚荼,故稱為「火炬刺桐」。待底端的花絮落盡,則呈現頂輪如蓮花一般端嚴澄皎的花冠,便映現「大樹紅蓮」的形象。
《馬可波羅行紀》中提到,泉州古名「刺桐」,乃因唐朝建城時,於城中徧植刺桐,故稱其城為「刺桐」或「桐城」;所生產的華美緞子,即稱「刺桐緞」。
(本文引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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