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參、叩本探源
無疑地,不論是「為文學而佛法」或「為佛法而文學」,兩者共通的前提為,之於「文學」和「佛法」兩者,於思想或情意上必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和傾向,乃至更先天、先驗,或連作者本身皆難以釐清的牽引與關注,無論其所採行的姿勢是正、是負,是讚嘆、慕往,或批判、揭剖。兩種向度,關鍵在於「用處不同」——其目標、終極的不同,而形成其根本原點,趣向與導歸,主幹與副幹,內化與外緣,核心關注和種點描摩……等等不同的差異與呈顯。
以下將依如來之道,施設五項標竿,針對此兩大影響深巨的源頭——《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做一探竿與分析:
一、創作背景與旨趣:
攝影:梁寒衣
《源氏物語》雖摩寫平安時期的佛法,然,盤據本書至為浩廣、緻麗,且具支配性的主題,乃是男女的繾綣愛戀,其中幽微的心緒起承,以及情愛的流轉、合散、遞移。
《源氏物語》以一名殊麗絕倫、光芒萬丈、令一切男女老少皆忍不住為之慕往、絕倒的男子「光源氏」的一生為主軸,貫串起一段一段「情愛中的女人」,如繭吐絲地敘說了每一名愛情中的身影,她們的美麗、哀愁、禁錮、與愁懟。作者「紫式部」(「紫式部」並非真實姓名,「紫」為《源氏物語》中至為優雅、琤美的女性,也是光源氏愛寵終生的女子。「式丞」則因作者兄長官居「式部丞」,日本女官多依父兄官銜為稱謂)原為平安時代中期貴族女性,兒時即追隨父兄自習漢文詩詞典籍,二十歲左右嫁給年長一倍的藤原孝宣。婚後三年,孝宣去世,紫氏部攜帶女兒返歸娘家,於避靜「石山寺」之際,有了初部的構思與發起,其後於藤原道長的推介下入宮擔任中宮(即皇后)女官,日夕親炙,之於帝王貴族的生活有了入肌入裡的體驗;自然,身為女性,依其敏慧犀透,之於女性於社會階級,以及門閥框架下的命運,其愛情與渴望,情境與限制……有著深刻的微觀以及細膩的探照。譯者林文月於譯介百萬言後評述是「這一本書裡頭,雖然表面上以上流社會男男女女的愛情作為主幹,實則其間又交織著政治葛藤、社會動態、倫常道德、宗教意識,乃至作者的藝術觀、人生觀……也正因其內涵的豐富與多樣性,才使得千年來傳頌未已,研究不盡。」
——這是中肯之言!所謂「天台,宮家之宗教」——平安時期,崇佛熾盛,所盛行的本是天台宗、真言宗(即密乘)。天台宗於中土本融合「禪、教、律、淨」,而日本天台宗更兼揉合了密乘的色彩。無論作者個人究底信念佛法到何種層次,欲曲盡其妙,完整、全面性地勾勒出平安時期宮庭、貴族的生活樣貌,便非置入佛教不可,在於它貫穿性地發生在生老病死,以及一年四季的每一個重要時分與儀典中——它是書寫的必然與「不可逭逃」!唯其小說包涵的多樣性——它像一部日本美學辭典般,廣泛涵攝了繪畫、音樂、服裳、舞蹈、文藝、詩歌、器物、園林、造景、花草……等諸般美學;佛法佛典僅能算是其中之一。這即是「為文學而佛法」,一個嚴謹作家的必然!即如大仲馬書寫《黑色鬱金香》,其精細地調察、研究,直如一名專擅鬱金香栽培的園藝家一般。依此,「法華經八講」講筵、歲末常行的「三千佛名法會」,為袚病、除障而舉行的各種高僧誦唸……無不縱貫全書、栩然流動於貴族的日常肌里中,緣於其歷史的印痕如是,生活的寫實如是。於此文化、社會風潮下,又身為貴族和宮廷女官,紫式部之於佛法也必有一定程度的認知與涉入。
然,盤據本書至為浩廣、緻麗,且具支配性的主題,乃是男女的繾綣愛戀,其中幽微的心緒起承,以及情愛的流轉、合散、遞移。
攝影:梁寒衣
以僧侶、修行者為書寫、彈唱的起點,也以僧侶、修行者為整理、圓成的終點,《平家物語》坐實了「屋裡人說屋裡事」:梭織千里,呈現江山沙場、海岸腥風、人性人文……僅為指涉如來心目。其「為佛法而文學」,為得標的晰明,精嚴而純一。
《平家物語》則以平清盛一族的「崛起——熾盛——消亡」為主軸,長河落日般貫穿起平安末期的大歷史,縱觀極致權力的極致奢逸和腐敗,源/平兩家(源賴朝和平清盛二大氏族體系)的逐鹿競雄,「武士」與「武士道」的樹立與神魂,乃至教團、宗派之間的鬥爭與敵競,僧門僧伽的介入政治、政爭,僧兵制所形成的武裝伐鬥……以及僧伽峻烈捲入政治現實,所導致的寺剎焚燬、「人王、法王一併傾頹」的危殆後果……乃屬「屋裡人論屋裡事」——不是憂危法王法化、佛門興替,不是出身僧伽,之於教典經史、僧門的滄衰沿革,有著長程的修行、洞照與內觀,便不可能以警人神魂的手法,依小說的形式,鞭辟入裡地深剖、內照其由緒。緣於傳統歷史書寫(無論作史,或歷史小說)通常之於「佛教」此一塊面,不是清淺略過,便率爾忽視,難能視為核心的、重量級的關注。
「為佛法而文學」為得氣態濃烈,《平家物語》第一卷開宗明義即揭示: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
娑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
驕奢者不得永恒,彷彿春宵一夢;
跋扈者終遭夷滅,如風前微塵。
一下手便直揭本題,敘明「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同時以娑羅雙樹下涅槃圓寂的世尊示明「無生不終,盛者必衰」,即佛本身亦不免於肉身的衰亡、朽滅。指出其內含的因果法則乃是以「驕奢、跋扈」為因,為種,最末的敗亡、夷滅,唯是「花菓熟成」。而後重重「推因溯果」:當其極盛,一門公卿,氏族高居要職高達六十餘人,女兒、外孫貴為皇后、太子,妻子得享皇太后的殊榮、奉給……卻猶嫌不足!進而廢黜、迫退天皇,令三歲的外孫登基,自己獨攬大權……一旦敗亡,則海潮腥紅、徧染屍骸,即連最末一閃根苗,平清盛的曾孫,已出家的「六代公子」,也斬首處決。徹徹底底連根拔起、清剿無存。最末指向〈灌頂卷〉平清盛的女兒,中宮「建禮門」在歷劫滄哀後,悟覺六道輪廻之旨,行向涅槃之道,作證淨土往生。
為「佛法」為得旗幟鮮明、直露鋒芒,比如〈山門滅亡〉一章,描寫比叡山僧眾與堂眾(原指跟隨學僧的童僕,後來出家變成法師;也指在山上從事雜役而有妻室的中間法師之輩)的械鬥爭執,僧團不和合,其結果便是加速「佛滅」:
自此以後,山門愈益荒廢。除十二禪眾之外,止住僧侶少之又少。谷中講誦之聲消歇;堂上修行之法退轉。修學之窗既閉,坐禪之牀亦虛。四時五教,春花不香;三諦即是,秋月失明。三百餘歲法燈,挑燈無人。……今則供佛絕跡,唯有山嵐;金容寂寞,且潤雨露。
類似如此「哀哉末法,嗟嘆佛滅」的憂危,俯拾即是,例如〈奈良火滅〉一章,描述奈良諸寺於刀兵中付於燎原火燼:
是十二月廿八日夜晚。寒氣凜凜,雖然火源只有一處,但風勢劇烈,火苗東竄西飛,許多伽藍都受到波及而燒毀。
僧徒中知恥惜名者,不是戰死奈良坂,便是喪身般若寺。……不能走路的老僧,還有一心向佛的修學僧,以及年幼的男孩女童,都躲入大佛殿二樓,或逃到興福寺中。大佛殿樓上擠滿了一千餘人,為了防止敵人登上,竟將樓梯拆掉了。但猛火卻直燒過來。人們死前的驚叫慘不忍聞,恐怕不下於焦熱、大焦熱、無間阿鼻火焰下受刑鬼的哀嚎。……在東大寺,有常在不滅、實報寂光之化身,即聖武天皇手磨金銅十六丈高毘廬遮那佛。烏瑟高聳,聳入半天之雲霄;白毫膜拜,拜向滿月之容姿。而今則佛頭燒落地上,佛身熔成一堆小山。……法相、三論之法門聖典,一卷不存。
大量注入佛法名相名言,法味法義濃密,卻始終躋身日本文學典範,不因「宗教文學」而為貶抑、邊緣化,不可不稱為異數與奇材。便可想而知其視野的宏觀、史學功砥、人物、情節、故事葦編……其敘事能力與張力的高勝、出格了!
緣於,「架橋」的原理,不容許一頭高一頭低,當佛法的那座昇向高峯,裹注入更多更嚴密、高濃的教法,為避免枯澀枯槁,文學的另一頭也勢必要求更高蹈的情節叩動與敘事駕馭,兩者始能平衡諧和,也才能吸引讀者熬歷險難,更進一步地攀登、索探。這即是「為佛法而文學」的不易處:不止單純樣板、教條式的以文學流宣法教,更須打造磅深、沈厚的敘事經緯,淬煉文字文藝的高蹈手腕。
其成功,原因在於此長河落日般瑰麗曠茫的視野,不止荼照了大歷史激越的轉身和變革(源、平征戰的結果形成日本幕府專權的開始),也形塑了一代武士和「武士道」殊獨、昂亢的魂格,並不僅於扁薄、沙澀的「說教」而已。換句話說,其垂遠,不止建立於佛法,亦建立於宏闊的史觀史識,以及民族魂格的樹立。
諸如,僅十七歲即鐸亮於日本長史中,屹立為武士道不可搖動的典範的「平敦盛」:
於「一谷會戰」的潰解中,一名年輕的將領騎著駿馬躍入海中,距離救渡的船舶近在咫尺。武者「熊谷直實」尾隨其後,眼見無法追及,不由高呼道:「武士怎可背向敵人而逃逸!?」,此將領一聞即轉身、自海間迴游上灘,與之一決死戰。熊谷戰勝,掀開其鎧甲,欲取下其首級,唯見容貌俊美,年紀直與一己鍾愛如命的兒子相仿,舉起刀來,竟無能砍下。欲圖搭救,乃問其姓名。
少年不肯,只斬然回答道:「雖不報名,於汝卻是貴重敵人。可取下此頭問人,必有知之者!」
熊谷內在凜然敬畏,流轉掙扎,認為「即使殺此人,無助於應敗而轉勝;不殺此人,不關乎當勝而反敗。」汲思搭救,卻見自方鐵騎如雲霞般四方湧來,不得已哭哭啼啼,斬下其首。一生身為武士,不知殺人凡幾,至此,也不禁慨嘆道:「執弓矢之身最為可悲!若非生於武士之家,何必犯此罪過!?」
而後,見少年錦袋中藏有一枝笛子,又復思惟道,黎明時,聞見敵營彈奏管弦,此人必在其中。彼方數萬騎軍勢中,攜笛上陣者怕唯此一人……斯是深諳風雅之人!
由此,從「笛」的身世、來源,又將「物哀」的美學(借物狀情,依著物象、情景來表述內在的哀感、悲忻)推高至另一層次:成為熊谷禮佛悟道之因——
在梟殺了敵手之後,熊谷也剃髮出家,走向悟道之途。
〈敦盛之死〉短短一則,即樹立了影響長遠的三個典範:(一)武士心魂,(二)物哀美學,(三)皈佛入道。即可想而知《平家物語》「人物造像」的殊獨和文學技法的高越了!
「平敦盛」的影響所及,能劇有他,舞蹈有他,即若名將織田信長引火揮刀自裁時亦高吟著他!日人酷愛、紀念著他,便將一類高海拔三、四千公尺始能存在的稀有蘭草命名為「敦盛草」。其流播廣知,不止是佛法、武士道、文藝文學,更涵蓋植物界以及芸芸庶民人間。
而流播、傳揚——此「淨土導歸」和「涅槃之道」正是《平家物語》創想的基點:比叡山「天台宗」的座主慈鎮和尚,目光洞遠,招致、雲集了一群才藝之士。精湛文史、教典,退遁修佛的信濃國前司「藤原行長」也潛心修持其間。行長入道(「入道」即「入於佛道」之意,是之於修行皈佛者慣有的稱呼)依此宏願撰寫《平家物語》,授予盲人琵琶法師「生佛」講唱 ——因此,打從起點,其座標,便是「結合講史與聲明唱導的方式」(聲明,為菩薩「五明」之一),藉以流宣教法,導入淨土,導入佛慧。
正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的流傳、增衍般,屢經不斷地說書、講唱,無疑更注入更多豐富的史料與傳奇、思想與情性、修潤與校飾;最末、而廣為流行的定版「覺一版」,出自一百五十年後的「沙門覺一」,也仍是一名僧侶。
以僧侶、修行者為書寫、彈唱的起點,也以僧侶、修行者為整理、圓成的終點,《平家物語》坐實了「屋裡人說屋裡事」:梭織千里,呈現江山沙場、海岸腥風、人性人文……僅為指涉如來心目。其「為佛法而文學」,為得標的晰明,精嚴而純一。是為道心猛切,筆直面向靶心的強弓與勁弩!
閱讀【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其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