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梅花雪月交光處
——梁寒衣
雪裡梅花火裡開
昏暮中,立於梅花樹下。
即若天光傾斜,昏色重掩,周身浮漾的灰、黑粒子愈抹愈濃、愈拓愈深,一樹的梅花仍珂白雪玉,浮著薄明的微光。以及,古籍般,淡遠、深寂的幽芳。
當暮色擦滅,黑夜徹底吞噬,鐵骨銀花──墨黑的虬幹,與雪點般拋散的花片,更見一種叱咤、出神,離世獨標的蒼岸之美。
便不難理解石屋清珙〈山居詩〉中的 「啼切孤猿曉更哀,柴門半掩白雲來;山童問我歸何晚,昨夜梅花一半開」──一名擔板漢卸下擔板,卸下為眾生的 「擔枷戴鎖」,退至林下,臨風獨坐,看梅花看至夜深的癡勁了。
愛著此豁豁孤明,無人可至,一無羈鏁的孤凜、孤越之美。
萬里一條鐵──唯有梅花,以及脊柱中藏有梅花,鑄鍛、掏取過梅花,且開過梅花的 「知汛者」知。
僧問: 「如何是諸佛出身處?」
月峰琰道: 「梅花雪裡開。」
中國人一向酷愛梅花,愛她 「愈冷愈開花」──於大地嚴凍、萬物卷藏,漠白枯喑處,獨獨頑顏傲骨,力匹力敵,於霏霏雪凍中,掙開一朵朵凜潔、不讓的繁花;也愛著它不屈不撓、虬勁昂藏的意志。以致,中國歷代 「詠梅」的詩偈多如漁火,總能喚起死生流注中的剎那回魂與感悟;世情如此,道情亦然。由是,黃檗禪師策勉禪人 「下死志做工夫」,猛力參禪,拚死討個分曉的頌偈 「塵勞迥脫事非常,緊抱繩頭做一場;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歷來膾炙人口,通行於佛、與非佛──不僅方外捻提,禪、教普被,即若世間世俗也琅琅上口,用以鼓舞、砥礪逆境挫阻、艱維掙扎中的生命。
它成為谷底的一句,對抗著人類普世俱存的冰原與挑戰;任何世代、時期皆如此。
然則,月峰琰的 「梅花雪裡開」,箇中所開的 「梅花」,并不止於一般有形有相的梅花,而指 「見道」、 「見性」義。
梅花,象徵的是本體佛性──封凍、閉鎖於無明軀竅中,得以猛決力道,衝破崖關,始能返見、捫見。也才能出生諸佛、證據諸佛。
另一首廣為傳誦,一樣雅、俗共賞的,是佚名女尼的〈悟道詩〉: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雲;
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以世情狀僧情,無名尼以女性輕淡、無痕的筆觸,道盡了歷時空而不移、人人俱有、也俱能觸及的遊春、踏春、覓花、賞花的風致;以致,世間、出世間一體叩動(惟是人類的共相、共情)。輕靈的筆觸,指涉的是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到處捫摸、追索,橫剿直覓之際,驀然打破漆桶,捉得本來真面、歸家穩坐的道情。
有人將此詩歸為唐時六祖慧能的弟子,尼師無盡藏所作。並不奇怪,緣於,嶺南一帶本多梅花,無盡藏本便坐於自身的千古梅樹叢中,只等著六祖直指,返照本俱、本有的梅花香馨;箇中的會悟,的確是 「歸來且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是內自蘊藏的 「骨裡骨董」,不待離家遠覓。
不是沒有,更非有所餘欠,只怕是 「不歸」而已。
憨山德清的〈山居詩〉廿首之一,則以乍看的無心,摩寫了悟道的瞬息:
雪裡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飛來;
正對寒鐙獨坐,忽將鼻孔衝開。
寫的是獨坐幽微──惟其極盡地深細冥闃,由是,梅花靜謐地開闔,猛然以深香衝開鼻孔。此鼻孔,仍非尋常鼻孔,指的是「祖師巴鼻」,在於,宗下常以「觸著鼻孔」、「撞開鼻孔」形容悟道的頃刻,它來自於純一專寂、心無二志的趣入。寫的乍看是山居的「境」,一個寂然、貞默的片刻,卻象徵了悟道的一瞥。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梅花點點,颯颯飄翻,李后主藉以摩寫心緒的溯洄、掀湧,蕪亂、愁悵。落於太原孚上座的筆端卻成了「不動道場,金剛凝然」的瀟灑與鬆適:
憶昔當年未悟時,一聲畫角一聲哀;
而今枕上無閑夢,大小梅花一任吹。
它是「自畫像」:精準詮釋了孚上座自身「悟道前的如喪考妣」──直是撞著、磕著,渾如鐵壁,了無出身之路;聲聲畫角,猶如聲聲喪鐘沈痛敲響。亦詮釋了他的「體自如如,本地風光」──如今,坐穩家山,閑觀花落──一切是╱非,有╱無,世間╱出世間,凡邊╱聖邊,祖衣╱佛衣……生死兩岸,無論什麼,也無非大小梅花,儘隨它飄,儘隨它去!
波瀾,一任它波瀾;
掀湧,亦一任它掀湧。
「屋裡人」不打此閑岔,無夢,亦無事─
雖則描寫悟前、悟後,然而,與其將此詩視為「悟道詩」,莫如當作「證道歌」更為恰切;惟其所誦述的是坐穩了「本地風光」,無功用行、無下手處的境界。並非始透初關者一蹴可及的工夫。
清朝「參同庵」尼師超琛禪師則以梅花寄頌菩提樹下苦思苦參、忽睹明星而悟道的世尊云:
六載埋身慣脫空,明星睹著面皮紅;
尋常一樣窗前月,看到梅花便不同。
僅換了一個 「看」字,宋人杜小山原詩中,冬日爐火微溫的一角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纔有梅花便不同」,這幅由 「窗框、明月、梅花、茶爐」所鑲嵌的寂謐風景,立即霹靂粉碎,化為菩提座上裂破乾坤的一悟。此處 「梅花」與 「明星」不一不異,乃為諸佛出身之處……是十法界的法性本體,但也須六載藏身,苦志苦節,「睹」得見、 「看」得到,才能騰騰轉身。
也只是這付肉軀、這條皮殼──舊時人,舊時明月,重點在於「是否打破玄關」?
自性本然天真佛──更不須離此,向外覓索、別求,佛語御禪師詠〈梅花〉云:
冰肌雪骨久懷丹,吐出令人仔細看;
本色不從桃杏借,一簾星燦玉闌干。
分明「本色天然」、人人有份── 「赤肉團上,箇箇古佛家風」,法身本具,徧界不曾藏覆,僅是人人俱迷惑於現前妄境,難睹其自性「梅花」;牧堂龍禪師曾依此揭頌道:
東風吹雪滿長安,路上行人徹骨寒;
獨有梅花香滿洩,一枝春色放河干。
說的是 「大地眾生,無不具如來德性」──人人俱有「長安」的份,其飢著凍著,長安不安;惟因不曾嗅及此徧界流洩、無處不在的梅花香息。
由是,於 「不餘欠」中,也照樣 「徹骨寒」。境界儻來,也依舊敵不過!
唯其,僅是 「行人」,而非 「歸人」。
自性本具,千足萬足──明末天然是禪師更以尋常的親切,告誡大眾 「掌上本已有梅花」,無須 「頭上安頭」、更波波向外覓取:
遊人多欲折,更傍小瓶開;
不知香在手,更覓一枝來。
修行,不是向外撈取、屯聚,而是明得本體,識自己本真。乃古德所指陳的「祇教當人歇卻狂心,休從他覓。」
至於苦參不得的法純淨慎,則於窮猛處忽然聞板聲轟然契悟,失口頌道:
誰?誰?誰?擊破虛空腦後槌;
梅花暗裡傳消息,不萌枝上月如眉。
以梅花象徵 「悟道」,更強調 「此梅花非彼梅花」,乃 「不萌枝上」──不是枝梢上的那朵,莫錯認定盤星。
至於近代高僧來果禪師,每至除夕(臘月卅,是一年的最末,古德總將之喻為生死大限)則拈拄杖上堂,鞭策禪人力透生死,次次提捻道: 「梅花數點,打落小鬼眼睛」、 「萬朵梅花遮斷閻羅眼睛」、 「梅花香處,欠債道者落魄」……年年如是,歲歲輪序,梅花與拄杖並開,敲響於臘月三十凜夜的法堂上。
梅花何以能遮斷、打落鬼卒、閻王眼睛?緣於,悟本 「無生」,十法界頓空,閻王、小鬼自己都未必真實在,又捉箇、拿箇什麼?欲了生死,敵生死,則須掌有此「梅花」符令。
枝頭雲擁舊袈裟
大地岑白,漫天梅花紛拋玉砌……從西土至東土;從依經教而入道的 「教下」,至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 「宗下」, 「法如蓮花」變成了 「法如梅花」;古印度炎土、長流上伶娉綻開的蓮花,化為中土雪堆冰巗中、嶒崚綻放的梅枝。從烈夏而嚴凍,從水生而陸生,從草本而木本──打從一開始,便意謂著一個硬脊硬樑、斬釘截鐵的 「轉身」:此轉身,固來自於風土、氣象、自然、人文的殊異,所形成的 「親切處」地不同,但也原於宗門傳承的歷史,本源、道跡如此。
「祖師禪」的肇啟,本就是 「一枝冰雪凍梅花」:雪雹風片,立於茫白巨雪中,苦覓 「安心之道」,不惜斷臂自誓、而豁然悟道的慧可,本就是 「雪裡梅花火裡開」;一名烈烈煬煬立於雪地鑿取智焰的漢子。也通身坐實了黃檗禪師所云的 「直須一番寒澈骨,始得梅花撲鼻香」的軌則。
而四祖道信弘化的 「雙峯山」,與五祖弘忍所在的 「馮茂山」,均屬黃梅縣治。古人命名,多有所本,不致於無的放矢,既稱 「黃梅」,必多梅樹、梅花 (沒有花開儼白,何來梅子黃時、熟時?),五祖固一生中,從生至死未曾離開黃梅(故禪和子,每以 「黃梅」為五祖代稱);而此處,亦是南宗禪的祖師六祖慧能悟道、受法、承續衣缽的祖庭。
此 「獦獠」(註一)翻越大庾嶺來,又翻越大庾嶺藏身而去。來來去去,大庾嶺頭,梅枝如雪,皓皓貞白,看著這箇悟前急於翻山,悟後也一樣急於翻山,即將為道法隱遁、藏匿十五春秋的漢子。腳跟栖栖,僅是這一回,內藏明月,梅花於火裡煬煬開放。
大庾嶺上果真梅樹成林嚒?五十一歲時,被罪剝除僧衣的憨山大師,於翻越大庾嶺,面向昔時「慧明奪袈裟」處,以〈度大庾嶺〉二首表述了他的懷抱:
之一˙度嶺(註二)
一徑雲霞閣道深,梅花松雨氣陰森;
翻思昔日宵行客,何似今朝度嶺心?
之二˙袈裟
嶺上寒梅正發花,枝頭雲擁舊袈裟;
試將拄杖重拈出,香逐天風徧天涯。
是個氣象低靡,霪雨盤桓,密雲低黑的日子,於梅花松雨、陰霾晦昧中,憨山仰首懷思,對仗昔日懷藏祖衣、深宵遁走的六祖,以及今日懷憂宗門、被罪南遣、度嶺而來的自體:彼我如鏡,孤光一味。
縱如此,無改於此寒梅一樹,重拈拄杖,欲令宗風流遍的決志。最可喜的是 「枝頭雲擁舊袈裟」一句,以 「舊袈裟」象徵 「舊來不動名為佛」,歷劫本然,從未遺失;亦象徵被剝奪的袈裟,從來無以襲奪。行道天涯,僅要仰觀梅枝,即見此枝頭紛披之「舊袈裟」……處處梅花,處處舊袈裟,它是個奇特,而蘊涵無限的殊麗意象!直是道人本色,也直是令人拍案叫絕。
人類的瘡瘤所能夷奪、和不可夷奪的盡以一句道斷。
號為 「曹溪中興」的憨山大師,如斯以俗衣之身重建了曹溪,整頓了當時已淪為 「狼穴狐窟」的禪宗祖源。不朽的肉身及今仍與六祖比肩,一併坐斷宗門。他曾有〈曹溪四時詠〉敘述祖庭風光,關于 「冬日煙景」,他說:
夜深旋煮雪中茶,此味天然最可誇;
更有一般奇特處,滿林寒月浸梅花。
既描摩 「物象」、風景,亦直抒 「心象」、道韻;是風景亦是天真──他以 「曹溪茶」諧擬了 「趙州茶」,滿林明月浸著梅花,是如來的明月亦是道體的芬嚴。
「每至梅花盛開,如坐香積世界」──曹溪的風光,於他的筆下呈現的是貞儀不苟,素潔嚴白的琉璃香馥。
長行書寫,要說明的是,從「教」入 「禪」,中土禪宗(即 「祖師禪」)氣象開闔的迥絕,唯其一開始便氣勢磅礡,建立於鐵根鐵骨,冰雪嶒崚中。是 「根骨炯脫,死中打徹了」的梅花凜冽之姿,一如佛鑑禪師所吟詠的 「孤根脫落偃蒼苔,冷地無端笑眼開;莫怪雪霜欺不得,只因曾向死中來。」──前後不異,所有欲 「明心性、了生死」的禪和,也都如是「曾向死中來」的如實打徹過一回。
好看梅花火裡!
同時,除非移山倒海,或刨盡、剷盡山嶺的植株另行栽種,根本上,山川風景、地形地貌,植木植株、風土風物……是從古及今,變動得至為寡少的,且愈是懸崖陡峭,愈是高難度的峯首,愈難變動;如是,明月,仍是依前明月;南嶽、天台,也依前仍是昨日天台、南嶽。明代憨山的詩紀,證據了 「天下禪林」的源首,曹溪,不僅是 「曹源一滴」,更且也是 「曹源一枝」──此梅花獨放的貞嚴,是歷史縱剖,道跡、道骨的真實,也是空間橫展,地理地貌的寫真。氣象殊異, 「花語」不同, 「如來禪」如是於冰稜雪地中轉為 「祖師禪」,成為中土祖師脊背上烈烈綻開的梅花。
於是,大、小梅花拂吹著……從春日至艶夏,從秋光至凜冬……吹在一頁頁掀翻的《禪藏》、《語錄》上,徧地飄翻,缽中滿溢。不分四季,我的掌中俱是一味岑白器世。
長花枝,短花枝──關于梅花,祖師、古德們的頌偈、話語可真多! 「悟道詩」固然有它,乃至求道、問道、覓道,住山、保任,開堂、示法,提捻、唱和……及至 「撒手禪堂,杜眾絕隱」也處處有它。磣白的花蕊吞吐、開放於祖師們的種種心緒、階次、指陳中,初關、重關、末後牢關都用得著它!
大小梅花如斯雪雹、雪霰般紛撒、蒂落缽中,四季不移,除卻自體舊有、舊識的,學子們為山中所集纂的古德梅花詩偈、語句,足足可以編纂成另一部《燈錄》。那是另一座雪色澄皎,清明端嚴的香積世界。俯仰縱橫的梅花凝聚著古德們炯絕的意態:有的臨風獨立、形影相弔;有的圓滿圓照,香散大千;有的踞巗長嘯,不風流處自風流;還有的霹靂奔雷、麗似霓虹,卻也晦澀玄深,炯非初機所能參解……暸然,此岑白梅雪並非本篇文字所能承載的遼濶幅原;如是,也僅能大、小一任,任它拂過、吹過,香息滿袖。
曉了,最終,也不過止是回歸、完滿此一朵。
一朵,即足以梅花成林,輥成一片。
至於,其餘的,留予所有想覓梅花、開梅花人。
他們必須深泅深索,自願性地挨拶過嚴烈嚴嶒,自脊骨上迸開屬於自體的一朵。
僅能自行會識,拓開,與浸入──
攝影:梁寒衣
此事楞嚴曾露布
是了,這是閉關中心的第十二年,山茨修行的第廿年,昏暮向晚中,山中人立於梅花樹下。
枝頭雲擁舊袈裟──暗影重昏中,冥立著,依依回溯曩昔行來:看著一己展而又展的 「舊袈裟」。
初期的十四、五年,梅花樹下,提來捻去的,也僅是黃檗禪師直截、平實的一句。一刀到底,任何時刻、情境,都用得上。更無須滿地刀鎗、徧野白霏。
晚後的五、六年,茫白的霧色襯著不眠的咳嗽,廻來盪去、繚繞盤桓的,便僅是法常首座的 「漁父詞」:
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
一笑寥寥空,
萬古風甌語,
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誇豐干虎?(註三)
而今忘卻來時路,
江山暮,
天涯目送鴻飛去。
這位與唐時隱於大梅山的高僧 「大梅法常」同一法號的宋代禪師,生平的傳記寥寥疏寡,只算一名「索隱的存在」:此人姓薛,河南開封人,為丞相薛居正後裔。宋徽宗政和年間,依長沙益陽華嚴元軾落髮,深研《首楞嚴經》,獨得髓旨,而泅泳義海。稍後,登天台,參叩萬年雪巢,蒙獲印可,負責掌理文書翰墨。
晚期於 「報恩寺」擔任首座。室內空盪盪,了無一物,唯置一張矮榻。徽宗宣和庚子九月(西元一一二O年)秋光中,他寧淡對僧人們提道 「一個月後,便不復居留於此。」
宛然打算遠遊一般。
十月廿一日,一如平常地,前往方丈室供養飯食。天方破曉,即於門上題寫下這首〈漁父詞〉。題罷,即安坐榻上,收起雙足,泊然逝滅 (註四)。
一味淡泊,不驚擾地來,亦不驚擾地去。預知死期,而如花卷闔。
為什麼繚繞縈廻,如梅幹一般虬結盤桓的,總是這首〈漁父詞〉呢?
可能《楞嚴經》本為山中保任的起點。是初次禪七而後,首部 「推門落臼,鏗鏘脫落」的卷帙──在那之前,濡濕的山腳曾經展讀過二回,每至一百頁即戞然而止,緣於此經嚴謹嚴切,是一部須以 「實證」佐證參修的系統,且邏輯思辯濃烈,義理玄奧玄深,為生命中芳嚴獨樹,悲忻交集的典籍(註五)。
亦可能,彼時,長夜劇咳,常如颶風下掀翻的蘆桿,大汗淋漓、洶湧持續,幾至無以呼吸……安住禪寂,思惟 「病中有一不病者」,乃至思惟 「圓寂」──圓滿的寂滅,成為一必然的命題。
命在呼吸──古德的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成為寫實、且具象至極的提捻。
法常法座的辭世偈〈漁父詞〉,是長歌彼岸的回答。
有人當了打手。
詞句寫得很輕、很淡,如簡筆擦過,卻浩盪凝遠、泊然灑脫。乍看之下,語句如音樂般直觀扣動,人人都能讀、能解、能味──然而,不深參《楞嚴經》,入其髓腦,怎能了知 「此事楞嚴曾露布」所披露的重量以及其玄深意涵呢!?
不深入宗門,亦不曉了 「梅花」與宗門、祖師的血脈刻印,則 「梅花雪月交光處」,即可能只作情性、情識解,成為另一道 「風花雪月」的美麗閃光與描摩,而失其 「西來的的意」的深邃底蘊。
〈漁父詞〉妙在以亟輕的口氣書寫 「重若千鈞」的 「索道」與 「悟道」,且以簡捷一句 「此事楞嚴曾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便全盤交割清楚。短短數行,便涵納、濃縮了禪者一生的行履:不止談了他的悟道、親切處;也談了他的聖凡如空,保任、穩密處;同時,作證了自身的 「行於鳥跡」──滅沒無踪、匯入性海。是一首 「辭世偈」,亦是一首 「初、中、後善」完整指陳的 「證道歌」。
靜淡幾筆,說完了永嘉玄覺的 「了了見,無一物,亦無人,亦無佛。大千世界海中漚,一切聖賢如電拂。」
一笑遼濶,直入太虛。
觀夢中栩栩化蝶、著作《南華經》的莊子固然不真;即連跨虎遨遊、傳為彌陀化身的豐干也了無可喜、可誇。
一味等觀,泯然空濶,歸去來兮──
淡隱而來,亦淡隱而去。分明坐脫痛快,卻謙沖雋淡,素樸平實得只如一株淡墨擦寫的梅幹。
歸去來兮,梅梢雪重
大、小梅花拂吹、鏢鏃於史傳、燈錄;關於 「辭世」的,卻少而又少。另一株淡墨擦滅,卻香息繚繞的,是懷安軍雲頂寶覺宗印禪師。
同法常首座一般,生平難以稽考。唯一留下的,只是一則上堂開示,云: 「古者道『識得凳子,周匝有餘。』,又道『識得凳子,天地懸殊。』──山僧總不恁麼!識得凳子,是什麼閑家俱?」(古人要行者明得 「坐穩處」;此人連 「坐穩處」亦不立,亦一舉蹋翻。)
一日,普說(註六)罷,寶覺宗印忽然止住禪和,道: 「各位且莫散去,更聽一個頌句──」於是,吟道:
四十九年,一場熱鬧;
八十七春,老漢獨弄。
誰多誰少?一般作夢;
歸去來兮,梅梢雪重。
誦罷,走下座榻,倚杖脫化而去。
一場即將散場的戲夢,鬧完了,畫一個圓弧,閑淡撒手。
法身無二,十法界,類類如是。諸佛不較多,凡夫亦不較少。
世尊四十九年說法,東指西指,也只如此,無夢說夢,一場熱鬧。
老漢八十七春,也止這般;
眾生界也個個如是!
機關種種,算多算少,通只一場淋漓大夢。
此際,深雪壓著脊柱,老梅柯幹,衰頹、遲老,正好歸去!
涅槃彼岸,有雪音沈磅召喚,
梅雪成林,
待此一朵──
跋涉過前述 「梅花」之於宗門的涵意,便不難窺知,此處 「梅梢雪重」的雙重隱喻:既指涉禪者本身 「積雪」的厚重孱老,亦指涉 「涅槃之雪」的滂然召喚。
俎割、庖煎於生死之中, 「坐脫立亡」是人類難以想像,亦無以攀登的玄深境界。而此簡淡的二則,卻一 「坐脫」,一 「立亡」,寂如梅瓣的飄墜枝梢……後者,甚且了無任何癥象、預兆,僅是於開示結束了,若無其事叫住行將散去的群眾,便當眾 「安禪打板」去了!
不滲雜任何餘情、餘緒,去來泊淡,花開花落,都僅是法住法位。
他們是二朵 「辭世的梅花」:香息隱隱,而淡筆枯簡。言句寥寥,卻修證磅深。
也是向所行來一貫凝視的 「舊袈裟」。
猶有鐵骨銀花瓣
昏色向晚,梅枝深香中,展著簇簇層層的 「舊袈裟」。
一箇內自證明的僧侶,乏於世相世眼的僧衣。如斯蕪漫孤長的時光,也僅能簇擁、對坐著層層重重、一襲又一襲的「古耄袈裟」,為自師軌,為自燭照,與指陳。
大、小梅花,香積滿缽;大、小袈裟,亦掀翻滿室。
拾而又撿,撿而又拾。層層內向,對照參叩,刨而又挖,追而復剿……如汲泉井,愈行愈深──
它們是諸佛之眼,祖師之眼。長夜獨開。
拾捻密縫,雲積滿榻,並不急於抵達孚上座的 「大小一任」。
唯因枕上尚有一大閑夢。
回首,凝想起初初入廛弘法,虬勁梅枝下,所題下的字偈:
老梅柯幹,
猶有鐵骨銀花瓣,
曠濶縱橫,
為吞巨海笑須彌。
此一閑夢,
如來作過,祖師作過,
不作過,爭能花息匝地,香送大千?
──寫于公元二O一四年一月十一日至十八日
攝影:梁寒衣
(註一)獦獠,為獸名,是古人之於 「西南夷」的鄙稱,六祖慧能昔日參謁五祖,五祖曾稱之為 「獦獠」;寺中人也以之稱六祖。
(註二)詩題為本書作者暫為標擬。
(註三) 「斑斑誰誇豐干虎?」── 「誇」,亦有人書作 「跨」。豐干,為唐代天台山 「國清寺」的僧侶,與寒山、拾得互為唱和,並稱 「國清三隱」。曾口唱道歌,騎虎入松門,眾僧驚懼,古來傳為 「彌陀化身」。
(註四)法常首座生平不詳,各史傳的紀錄落差懸殊,其出生既不可考,至於逝滅,某些史傳載為宋徽宗宣和庚子,某些載為宋孝宗淳熙,中間差距五十餘歲,故其壽、夭須待進一步的資料檢證。
(註五)參見〈以面識君,悲欣交集〉一文,收錄於《優曇之花》一書中。
(註六)普說,宗門中禪師普為大眾說法。
(引載自《涅槃之雪》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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