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三法印」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就傳統上,一名佛弟子揀判教法的真、偽,須依循「三法印」,符合「三法印」即為如來正見;不符合,即為魔說。
佛化文學既不能偏離如來知見,自然也不能脫鈎於此準則。
「三法印」中,「涅槃寂靜」是至為關鍵、決定性的最末一印,也是如來獨超的一印。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參、叩本探源
二、「三法印」的檢證
「三法印」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簡稱為「無常、無我、涅槃寂靜」),就傳統上,一名佛弟子揀判教法的真、偽,須依循「三法印」,符合「三法印」即為如來正見;不符合,即為魔說。三者缺一不可。佛化文學既不能偏離如來知見(偏離,即為他方教法了!),自然也不能脫鈎於此準則。僅具其中一、二,固算不上完整的佛化文學,而從「三印法」印痕的深/淺、濃/淡亦可揀擇出其「佛化」程度的高度與深度,探勘出「為文學而佛化」或「為佛法而文學」底蘊與層次。
漫長年光,每每見到標記著「從佛教無常觀探討某某作品」的文章,便昇起一股奇異之感;在於「難以定義」:說「是」,不對;說「不是」,又彷彿依稀。檢視四壁浩湯藏書竟難能有一部不涉及「無常」的;緣於「無常」本是宇宙群生、人類、萬物的「共相」,不因東、西方,種族、膚色、性別、地域……而有差別;正確地說,佛陀僅是第一個洞穿此諦理,精準釋出此字義,而將之系統化,規劃出究竟救贖、究竟解脫之道的人——此究竟解脫、安穩,被稱為「涅槃寂靜」,也稱為「佛陀之徑」。無此「涅槃寂靜」最末一法印,即算不上是真正的如來之道,基於它是如來法教與其他宗教、哲學、思想的關鍵差別,也是它至為超獨、超勝的所在。這是《勝鬘經》所謂「滅諦是第一義」;而「滅諦」即指「涅槃寂靜」。
事實上,一切東西文學,宗教與非宗教……無不在索探、描述生命的變異、無常——愛、恐懼、嫉妒、讎隙、怨懟、蝕腐、與掙扎……文學的吸引與魅力也便建立在此重重情節、層層人性的遷移、流變、逆轉與發現中……當我們在定義「文學是為探勘人性的深度時」——此一句話,便已說明了「無常」的屬性,基於人性若為「常」,若是恒定、永固的,又更說什麼「探勘不同的深度」?可以拓張、挪移、淺化、窄化、深化或低矮化,即說明了本質上的「無常、變遷」。
由是,光用「無常觀」,並不足以定義「佛教」,乃至「佛化文學」,那太籠統了!雖然,它的確繫屬佛法的一部份特質(就像不能用「大眼睛」一詞描述一個女子的全部一般),眾所周知西方「意識流」小說早已微觀、摩述了「無常觀」的深細,即念念無常,一念與一念之間、意識的沖刷、躍動。但,我們並不能就此將「意識流」小說判入佛化文學的一部份。同理,「無我觀」(指人不能主宰、支配一切法:萬法非我所有)亦然(此處限於篇幅,將不復舉述)。這是為什麼提出「三法印」以為檢證的原因。
即從前述所舉的《沉默》和《卡拉馬助夫》之〈阿萊沙卷〉亦可見一斑:《沉默》中本為弘法而來,卻終而叛教、棄教,豈不是「無常」嚒?其不可控制底惡境逆境、迫苦因緣,豈不是「諸法無我」?至於《卡拉馬助夫兄弟》的冀求神蹟卻發現腐惡,由十分地虔敬、懇待瞬即翻轉為疑懼、毀謗、嘲弄與評擊……豈非說明了「無人能主有法」,即連聖者曹西瑪亦不能!又豈不是呈現了「諸心的無常、流變」?
準此,光用前二法印,其缺憾與漏口是顯而易見的。
可想而知,「三法印」中,「涅槃寂靜」是至為關鍵、決定性的最末一印,也是如來獨超的一印。然,不修行,則無以抵達此一印,則此「涅槃寂靜」只能算是杳渺、遙迢的企盼與撫慰;即塗抹、點描了,也約莫只如海上仙山般浮凸、隱約的一角:滲滿想像,卻恍惚、飄遙、而不可企及!
兩座山的基點、所長不同,由是,一樣摩寫「無常」,摩寫「由迷轉覺」,「為文學而佛法的」傾向於「情」,亦傾向側重人性人欲的掙扎糾葛,而以「出家」或「山門」作為最末的收尾——唯到「聖」的門外、門口,之於「涅槃解脫」則恒懷著玄渺仙山般淡遠、未知、不確定的擦印;其根本心跡仍盤桓、繚繞於人世更深固,亦更執著、繫戀的「此山」一頭——這大約即是《源氏物語》的人物概況:他們是一群於「浮生之嘆」中,總想投身「佛屋」以求遮蔽護翼、以避免情愛火宅燒炙、燒痛的人,卻也總深陷於種種情沼愛坑中綢繆不已、拉掣不止。由是,一面「慕聖」,一面「渴俗」,而呈現之於世間凡塵底頻頻回首與戀棧。至於「為佛法而文學」的,基點上,他們本是「進入佛屋,而確定於玆學習、轉身」的修法者,相對之下,之於「涅槃寂靜」將呈現更明確、決定的態度,而更呈現「轉覺」、「入聖」的內向肌里與層次——緣於道人的荊棘,其磨難與魔考,也唯有道人知曉;不修行,則難以入裡入髓,刻鏤其心跡。因此,乍看一樣描寫「從凡入聖」,一個往往桓盤於「入聖」的隘口,而血肉深戀於「凡」;另一個卻可能全程全盤書盡「從凡入聖」的每一個隘口、每一流程,而指向彼岸彼山,涅槃、成聖之一途。後者,正是《平家物語》的指歸——所諦顯的是《華嚴經》所云的「十方無礙人,一道出生死」,即若火焚奈良、燒燬古剎以及珍貴佛像、經典的罪人、重囚也不例外。
此間,也衍生了「逃佛」與「學佛」的差別:
逃佛,意即「逃避到佛陀的屋宇」,祈求庇蔭與福佑,以躲避現實現世的無常苦迫。其目的、意義未必在「脫離輪廻」,而更在祈願於此世、或未在世相續的輪廻中消災解厄、富貴康強、智慧聰美、眷屬永固……乃五祖弘忍所呵責的:「汝等終日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託蔭於佛屋裡,只為渴求慈拔、撫慰,以及人天福德;並不致力於解脫生死,也未決定「開箱見寶」、希求如來智慧。之於「長夜無明,愛繫其頸」——此不住輪廻的因蔓焦燃,並未具真切的體悟和斬然的「出離心」,由是「翻身一躍」、「向本體悟覺、裁剪」的力量亦弱、劣。
學佛,則標的清楚,進入佛屋,即為追尋「如來正覺」、「如來智見」,因此,也將致力於 「出情」,致力於內調心性、力拔無明、掃除情見愛染……等等諸般桎梏與習氣。
無疑地,「逃佛」必然!所有佛子於初始的原點,都可能是為逃避「三界火宅」而皈命諸佛——但所謂「修行」就必須從「逃佛」轉為「學佛」,學習如來諦理,向本體下刀、裁割,走向覺悟之道。
「逃佛」與「學佛」兩者的分野,也展現於《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中——同樣滿載「浮生之嘆」,感知「無常」、「無我」,一個可能逃入佛屋,就此「慰安」了事;另一卻可能轉身實踐,行向「涅槃永安」。
依此,如花鬘般貫穿於《源氏物語》的佛事、儀典不少,其佛像、經盒、帙簀的華璨,往往令紫式部本身也不禁感嘆「所謂極樂世界亦不過如此」,卻大抵不出於人天福報,不出於祛病、袚魔(比如光源氏的第一任妻子葵夫人的產難,紫夫人的厄病及受戒),拜懺贖罪(比如光源氏的繼母藤壺因與光源氏私通而深感罪咎),或富貴長壽(光源氏四十大壽的禱祝),渡亡殯葬(光源氏猝渺的愛情——「夕顏」之死,或「宇治十帖」八親王、大君之死)等現實福利。出諸於《平家物語》雖亦含揉此類情境(比如為消弭平清盛的重疾而舉行佛事,以及平家為克勝源氏所作祈禱);但更多的是,決定性的往生之道以及救贖性的最末一躍(比如平清盛長子平重盛為救拔平氏罪惡,朝山參叩,不惜以壽命交換,而英年逝滅;「瀧口入道」之了知惑愛之苦,而割愛、斷髮出家),多屬更自覺性地求道、尋道、與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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