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仁浩
敢有歌吟動地哀
――明末,鐵脊稜凸的禪者(上)
——梁寒衣
萬家墨面沒蒿萊
深山深雨。
這個冬日,群峯悠悠,總浸在霪濕的水氣中。即使白日晴朗,到了昏暮向晚,雨滴總寂然拍落,禪板般,叩打著禪坐的心神。即若昏暮不來,到了深夜,另一更闃默趺坐的時光,也總如斯,忽而叩訪。
淅淅瀝瀝,點滴清明,點滴霪霖。
是第幾個黃昏了?擦黑的昏暮中,趺坐著,聆聽淅淅搗叩的簷雨,數數浮現的竟是魯迅的「敢有歌吟動地哀」詩偈――這個廿餘年來久經修行早已覆蓋、忘卻的詩章。睜開眼,四壁沈黑,唯有叢峯叢嶺剪紙板般矗立於闃暗的天際,與之疊映的,竟是明末的居士,以及他們亢烈的節行。清明,如簷雨;亢烈,乃歷史、政治、人性的大黑大冥中,一段醒神振魂、鏗鏘急搗的長歌。
雨聲,點滴淅瀝,詩行,亦點滴清鏗;如此,反覆拍擊,貫串成這個冬日淋漓的風景:濡濕,霪黑,而凜冽、清鏗。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首魯迅寫於一九三四年五月的〈無題〉,背景正在日本繼發動「五卅慘案」、「九一八事變」之後,進一步對華展開軍事侵略與攻擊,意圖侵占華北,併吞中國;而此時政府的主導者卻基於「先安內後攘外」的策略,一意對日妥協、媾和,坐視戰火屠煎,大片國土淪亡、人民蒿喪流離。「萬家 墨面沒蒿萊」,指的即是生民黧黑憔悴、流離喪亡,淪為骸骨與野草。「敢有歌吟動地哀」,潛喻的是政府之於知識分子、異議人士,倡言「抗日」者的迫壓與箝制;然,無論何其的「消音」與「噤聲」,此憫念生民,與浩瀚蒼生毗連一體的心魂畢竟無能折挫、更移;於地底無聲處,仍驚雷滾滾、海潮拍岸(即「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愛執、耽味世相人情,以世間成就、世法潑灑為最高認證與評鑑――從此岸看彼岸,從「世間」看「出世間」,之於修行者便難免有消極避世、「逃佛」、「逃禪」之想――研讀明史,發現論者之於明末的「居士」和「遺民」尤多具如是觀點(處於一個邦國飄搖碎裂的時代,這兩者的身份往往是二為一的),論述者不是將他們出離、志決生死的行動視為「亂世中的渴求慰藉與庇護」,便是將他們的亢節烈行、不惜搏命湔血的對抗(不論是對抗晦暗皇權,對抗閹黨,或滿清鐵騎),視為「儒家的餘緒與明證」―― 意思是,本質上仍為儒家,仍不離於君臣人倫、忠肝義膽,只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託庇、仿形、慰求、寄寓於佛家,其精神本體仍是屬儒的。佛是假,儒才是真!――這一觀點,仍不離前述「逃禪」、「逃佛」論,只是更精緻、精細些。
當然,是不是「逃禪」或「逃佛」,端視修法者之於自身及「法」的態度而定。不厲行面向自我、裁修自我,而僅將敎法視為一枚「安慰劑」,或一「遙遠的樂土和盼頭」,那麼,任何一個世代,任何一門宗教,不分黑暗與繁華、沒落與昇平,不分耶、猶、回、印……均有大量寄居蟹一般仰託厚殼而安適的寄庇者與門徒,豈止「逃禪」、「逃佛」而已?(事實上,飲食、官能、嬉樂……豈非也是一種「逃」?何必一定宗教!)然,倘能力決死生、果敢操持,凝視常人所不敢凝視處,裁汰、剮割凡夫所怯懦於刪修、淘濾的……能逼視本體和現實如此,豈不是一「勇猛、出格大丈夫」?談什麼「逃」!?參禪,第一要務即是把定,與面對;無論一句話頭、或公案皆然。想「逃禪」則決定參不了禪、破不了本參。所謂「逃禪」所指的也無非那些不務實修、掉弄虛玄、掉弄唾沫、掉弄禪案禪語的「口頭禪」者罷了。它是真正的禪者所默擯而不為的。
曾說過,面臨刀刃而無畏,血濺五步而坦盪,兩類人大抵俱可抵達這一點――一類是之於自身所堅持的義理、大節……有著堅猛的信念與頂戴;另一則是覷破生死,視生死如空花。古之仁人志士,貞夫烈女、慷慨俠義之士不難作到前者,他們祓抗暴力、死亡的「禪柱子」,即是自身堅守的義理和信念(無論執取的是哪一種,是正是邪,是理非理,是恐怖或反恐怖);而後者,卻唯有透過深刻的修持、內觀、禪定、與智慧,確定透破宇宙的諦理,洞悉生死的本源、輪廻的真相……從「信入無生」,或「直見無生」,乃至「證入無生」,始可抵達。而此三者,已意味著道人的三種層次(註一)。將明末的居士、禪者――這些烈性漢子的烈性操履,僅視為第一層次、儒家式的忠孝節義、保家衛國、或民族主義,無疑地,將矮化了他們於修行上的深度與高度、道悟與格局。畢竟,即「定境」而言,儒家所抵的,至高無非「人天止觀」和「世間定」;佛家和祖師禪所抵的,卻是「菩薩止觀」、「大、小乘止觀」或「出世間上上定」。
一樣憫念世間、憂國憂民,儒家所企望的終極,是「人王之治」、太平盛世;佛家的終極卻是「法王之治」、裂破無明、長安大安。一樣救亡圖存、湔血不疑,一個汲汲恢復的是現實的國土、疆界;一個卻是坐在佛船上,不忍獨自安穩,而反轉投入闃黯封黑中,於人類生死場中「大作夢幻佛事」的菩薩行者;且從始至終皆曉了「國土如幻,生死如幻」;烈焰洪爐,也不過是煆煉行者「以理即事」、「以事煉心」的大爐鞲、大道場罷了。因此,談「心事浩茫連廣宇」,於茲必須「下一轉語」,在於,禪者的「連廣宇」聯結的範疇、象域可真夠浩廣!是佛眼、菩薩眼、蒼生之眼的聯成一氣、輥成一片。唯西堂禪師的「爐炭鑊湯拌得入,為人只在一絲頭」約莫可作為明末烈漢們共同的鐫碑――雖然,其道悟、道證俱各不同,或落於初、中、深不同的階次,但其菩薩決志與行願,卻是同體連枝的:是以佛為本,以修行、調御為主體的支撑與開展。
雖然,共相同是「萬家墨面沒蒿萊」:明代自中葉以至明末,即是君王專愚、吏胥昏亂,閹宦擅權、朋黨相爭、貪墨(即貪瀆、賄賂)重巨、賦稅苛烈,而邊防日虛、冗兵日多……倭寇與滿清競相崛起、反覆滋擾沿海與邊關;以致烽火燎亂,戰爭、天災、饑民、災民,以及欠餉、裁汰的逃兵冗卒串聯、聚合為賊亂,而有流寇高迎祥、李自成的霸起。如是內憂外患,百姓淪為刀俎(不是此刀,便是彼刀),「萬家墨面沒蒿萊」誠然是一痛苦的寫照。於黑暗勢力的鼓盪下,這一段時期也是中國政治史上之於官僚、士人(知識份子)至為嚴酷、峻虐的時期,鞭笞捶楚,成為朝臣尋常之辱,「廷杖」貫徹明史,成為首屈一指的虐政與暴刑;諫臣、言官、忠直之流死於廷杖者紛如魚鱗。與之併起的,是另一股腥羶騷盪的諛媚之風:嚴嵩當國,朝士爭相為乾兒、義子,認爹認親的多達三十餘人;魏忠賢掌權,則 天下競相廢「書院」改立為魏忠賢的「生祠」,而國子監(全國最高教育學府)學子則請祀魏忠賢於國子監,配比於至聖孔子(此即是「知識份子的無恥,是謂國恥」!);即若一代名臣張居正,欲施展韜略,也須與閹宦馮保深密聯結、運作,互為表裡(註二)。
一個廷杖當前、非刑虐殺、「敢有歌吟動地哀」的時期,欲忠諫忠直,便得先具足「解頭顱相贈」的魂膽,卻也果然有人「真敢」!――儒敢!佛亦敢!――魯迅的〈無題〉的確摩勒出此普世的黑暗、普世的沈鬱、傷憫與關注;但卻不可以「認橘為枳」,基於此生命的普同,而將明末剛節的道者一概誤為「披著佛皮的儒家」,骨裡骨底僅是一群壯志未酬、而「逃禪」、「逃佛」的遺民!
癥結處在於,同樣以生民為懷抱,儒與佛,世間與出世間,其根本的調御處、贖拔處、究竟處皆剉若天淵。彼此的起、迄點亦各炯然別異:儒的根本起點是「人本」,終極抵達處亦在「人本」;而佛的起點是佛本(即佛性),終極成滿處,亦在圓成佛性的「佛本」,為「一圓相」。人界、人本,就佛家只能算作基礎「立地紮實」的起點。談明代佛家「儒、道、釋融會」的傾向,應指立足於儒家人本的起點,依菩薩「同體贖拔」的本願,正向成佛之道的開展與昇進。儒與佛――特別是佛道中的禪者,兩者或於「自力救贖」上有著依稀疑似的光影與交疊,但「叩問生死本源」、「明得生死本末」、「欲透破輪廻之柱」卻是禪者獨樹、不與儒家同共的特徵。彼此攝心、調御之處――其「道」也大相逕庭。
攝影:梁寒衣
心事浩茫連廣宇
如何證據呢?
便看周景文(即周順昌,註三)這個烈性漢子罷。
周景文,為江蘇蘇州人,乃「東林七賢」之一,萬曆四十一年,科舉進士,卻厭患國勢昏闇,不肯入仕,將屋宅命名為「蓼菴」,於牆壁上大書「咬菜」二字,日日焚香修行,叩問自心,安坐靜室,從容畫著墨蘭。其後出任福州推官,慈心所及,曾自述道:一己擔任刑官六年,從不敢用一夾拷刑逼罪囚。除卻虔修淨土,於官衙中恒以日誦千聲佛號為尋常。此人與雲棲僧侶往來密切(雲棲,即蓮池祩宏,為一禪、淨、教兼修的大師,明代亦稱為「蓮池禪師」),修行系統亦傾向禪、淨、教的融通(這是明代佛教的特色,但周景文對「末後一著」的強調,又充滿了禪者的特質)。
此居士正直廉潔、剛亢不阿,其時權閹叱咤,他的知友魏大忠獲罪,押解上京,人人避罪,周景文非但不避,反親往餞別,同榻起卧三日,不僅準擬「與罪人聯姻」:將女兒許配給魏大忠之孫,甚且直截抨擊魏忠賢。諛媚者於是上告,魏忠賢乃以「貪贓三千金」為由,將他入獄。
逮捕之前,周景文仍從容為僧侶書下「小雲棲」三字(這怕亦是他自身的安心、自勉之道。人人不會是「雲棲」,但卻皆可奉持,以作一「小雲棲」自勵);且看他逮捕前後給予摯友文湛持(即文震孟,為大書畫家文徵明之孫)的書信,即看得出他以佛法調御、攝心的工夫――
第一通,寫於就捕前,文中道:「弟一生向志節一路著力,是弟不濟處;出門便與宦官為仇,畢竟以此輩結局。然,不可謂非天之所以成我!此時工夫,正欲使怨親平等,貪戀俱忘,急消卻一段憤激之心,歡喜順受,方是實地也。」
第二通,則於押解赴京的囚船上,執筆道:「二鼓登舟,旌旗、戈戟相望於道,周生此行亦可謂不落寞已。……然日來得素患難學問,朝夕與虎狼為伍,亦覺無入而不自得也。」
前者很清明地分析了自體亢節亢烈、嫉惡賈禍的性格,且視當前修行的命題,正在依「等觀智」,等觀怨親,放捨一盡愛憎、貪戀,倘能歡喜受納,消化掉此激越湍憤的習氣,便是功夫所在。第二通則顯現了工夫的日形安穩、坐實:能袖出手來,自嘲烈烈旌旗、戈戟桁絏、虎狼為伴中的「不算寂寞」!且將此摧折一段,視為工夫漸行得力的「患難學問」。無論是否能抵至,此等觀冤親、善惡,視生死憂患為「逆增上緣」的觀念,正為佛家調攝之道。
對照於兩封信之間,於朝廷逮捕、緝拿之際,蘇州人民的一場洶湧暴動,這份清明寧觀便顯得十分不尋常了:
周景文慈厚、德澤於百姓,恒常力陳人民疾苦、平反冤抑。當巡撫毛一鷺會同東廠緹騎(即錦衣衛)前往緝捕,數萬蘇州人民蜂擁而至,執香為之乞命覆審。緹騎厲聲叱喝,群情沸騰鼓譟,爭奪、拉鋸中,衍為鬥毆與暴動,形成「蘇州之亂」:錦衣衛中有二人死亡,而毛一鷺藏於茅廁中賴以倖免(事實上,這也無非權閹亂政,人民於漫長的闃暗、絕望中所醞釀的憤怒與反撲,乃「於無聲處聽驚雷」:胸茨中早已驚雷滾滾、蓄勢爆破!)。
肇發如斯暴動,知等待的必不乏嚴刑重拷,有人勸他莫如自戕、免受痛楚凌遲。
周景文不肯,回答:「大丈夫末後一著,定當俊偉。」認為,闃暗之流之所以為所欲為,正因為缺乏敢於明目張膽予以教誨的大丈夫、君子。一己決不可默然而死——這種要求「去來分明」,審實「末後一著」的態度,仍是禪宗獨樹的精神。
寧肯振醒聾瞽,不願沈默而死;周景文於是於嚴刑逼拷中痛罵閹黨。鎮撫官(屬鎮撫司,類似現代軍法處或軍事裁判所)命人椎擊其齒,如此酷拷著,及至齒牙皆落,乃起身問道:「你還能再罵魏公否?」景文含血噴唾於他顏面,更更厲聲痛罵魏忠賢。刑拷者遂於深夜將之活活杖斃而死。
烈焰閻浮等畫觀
史冊上淤滿血跡。如是,談辭世,談「修行中的快活烈漢」(註四),不可被遺落的,應屬明末的居士、禪者們!
同樣遭受酷刑而亢節不屈,尚有熊魚山、姜埰:
熊魚山(即熊開元),湖北嘉魚人,本出身於世代奉佛的家庭,本便持「不殺戒」;少時,天如惟則禪師一見他則評述道:「掀天揭地男子也。」進士登科後,他向天如禪師請教「應世」之道,天如禪師針碓道:「學道未有所獲,正如操刀把不住刀柄,怎能割物?」於是發憤閉關一月,研讀《楞嚴經》,於兹瞥然省發。爾後,更追隨漢月法藏禪師參究宗門。漢月法藏乍乍開法三峯山,寺宇荒敗破落,熊魚山不僅剋力參禪,更於篳路藍褸間傾力襄助他修緝建構,締造經營,弘播三峯法流。
崇禎十三年,權宦周延儒再度為相。熊魚山上書痛陳周延儒奸偽,力揭其人弊禍。崇禎大怒,將熊魚山下獄錦衣衛,力剝力拷……然,愈是拷掠慘酷,血積惻愴,熊魚山愈是吞吐深入,一一摘舉,愈剖愈切,盡揭周延儒奸弊;因之與同樣忠諍直諫,備受刑拷、幾近於死的給事中姜埰(即姜如農)同囚於鎮撫司。崇禎深恨此二人,手詔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崇禎十六年清兵來犯,周延儒督師交戰,卻荒逸怯懦,不發一兵,反誑報大捷――此弊案即由駱養性揭破)潛密擊斃二人,駱養性棘手徘徊,最末將手詔繳還崇禎,回稟道:「言官有罪,當明正典刑,若依片紙、昏夜擊殺,則天下將只畏臣,不畏陛下王法了。」堅持將二人移赴刑部,依法審理。
崇禎猜忌多疑、而愛憎慘毒……結果刑部尚書量刑,擬令二人流放遣戍,崇禎不悅,反以「徇縱」為由,不僅拔黜尚書,更將二人綁赴午門刑虐刑拷,直至血肉糜爛、傷重危殆。
刑創刑虐如此,然,於獄中的一年餘,熊魚山仍「大作佛事」,以佛法攝受牢獄罪囚。白晝,日課禮誦經卷、佛號;入夜,則施演「蒙山施食法」拔渡獄中的幽魂(就這點便很不可思議了!――反觀當代,太平盛世如此,又有幾名居士、法師,正信堅固,晝夜精進,操辦到如許田地?),更為獄中人弘講《心經》,筆錄為《心經再傳》。曾向家人書信道:國爾忘身,義不反顧!唯其正信堅固,受杖時,唯獨一心稱唸觀音聖號,專致所之,竟至血肉糜爛,而不覺……
與姜如農同為「牢友」,熊魚山不止導入佛法,使「牢友」成為「法友」,更導入禪、淨,使得不諳宗門,之於《指月錄》茫然無解的如農,畢竟策發、會解。談「刀山劍樹下的佛事」,談「火焰化紅蓮」,熊魚山應可記上一章!
崇禎十六年,清軍壓境,周延儒因不防不禦、謊稱大捷而賜死,言官乘機紛紛上言欲搭救魚山,崇禎剛愎不聽;刑部希冀「贖徒」(以財物減免徒刑),仍挾恨不許。十七年,如農遣戍安徽宣州,魚山則流戍杭州。三月抵赴戍所,而李自成已攻破京師,孤意自用、不納忠諍的崇禎,夾著他熾烈的愛嗔與憤鬱,自縊於煤山。
白樺的〈苦戀〉,最末反問道:「你愛你的祖國,可你的祖國愛你嗎?」――這一惻傷的反問,之於此「一往忠烈烈幾許!」的熊魚山,顯然並不成立。他鏗鏗憂國,一往無悔,並無此疑問與自撻。明亡後,此硬漢照舊一付鐵肩,身披鎧甲,參與吳江起義;其後更入閩,佐翼唐王,受命為隨征東閣大學士。可惜南明仍是另一「君臣隔障」、上下矛盾的晦黯輪迴!魚山知不可為,乃乞病休去。
汀州城破,唐王被執,便披薙為僧,號「檗庵」;最終,於漢月法藏的弟子弘儲繼起座下悟道,晚末更繼而住持三峯――因緣所之,那曾依居士身,皈命供奉、鼎力修造的寺宇,亦成為他日以「宗匠之姿」流播宗風的叢林!
當然,只靠「逃」(無論「逃佛」或「逃禪」),是無能「逃」成一名悟道者,一名宗匠、祖師的!相反的,是鐵,鐵,鐵,鐵,鐵……純一鐵膽鐵心――為人國如此,為佛國亦如此;入生死如是,出生死、了生死亦一貫。
姜如農昔時曾書信向他請益「禪定止觀」,並敘述自身於「人空,境空處,略知趣向」,我們不妨從熊魚山的答覆看出他作為一名居士禪者,之於宗門的洞見。他回答:
若見有一個「空」,可容人趨、容人向,又怎能堪稱為「空」?……同時,見有空可取,止可求,靜可樂,則譬如澄得一泓止水,惟恐人撥動,則渣滓自生。這種境界,就算「從佛肚內坐一萬劫,亦祇是死水」,澄靜則是,攪撓則不是。癥結仍在「於祖師話頭未嘗力究」――學道既為了生死,則需不顧危亡,向無可巴鼻處進步!
亦不妨從他住持三峯時,給予靈巖老和尚的信札,照見他強烈的菩薩道本懷和性情。書札道:
「視世界中事如己事,人皆以為至矣,愚性獨不然!己事成與壞,一身受之,易處耳。世界中事,成與壞,則受之者眾,所關甚大,曷可草草?故己事束之高閣;而從朝至暮,從壯至老,惟世界中事為汲汲!苟身在其中,雖勞,至病,且死,不輟也。」
文末更強調,肉身性命――人飢人溺尚且如此,更遑論法身性命――較肉身更重逾千萬倍的宗門所在,更須周密周嚴、纖毫不苟。
這份「捨己利他」的本志,恰可摩述、證據他的向所從來――從諍諍忠言開始……人所以為的「忠義」,首尾一貫,本質上,僅是菩薩「利他」、「利生」的作略:唯願以「無我」之心,成滿、荷擔世界、群生。
草率將之誤判為忠君不成、而「逃禪」的儒者,則矮化了他的行願與道悟。
至於受他啟蒙的姜如農――這箇無論如何酷刑,如何血積覆地,皆不肯招供、牽連其他忠貞,只拚著奄奄一氣,書一個「死」字上呈君上的硬漢,於明亡後,亦披剃出家、修持於黃山。
攝影:梁寒衣
何妨碎骨作金聲!
熊魚山的法門至交金正希――二人同氣合流,既為國事而擊節,亦切切於宗門「向上一路」;始為謀國耿耿奔走,及至明亡,仍鏖抗力抵:
金正希(即金聲),安徽休寧人,後遷居湖北嘉魚,而與熊魚山交好。廿六歲傾慕佛法,修習靜定於古剎中;崇禎元年,為進士;隔年,國土危墜,清軍直逼京師,金正希慷慨上言,剖析防禦策略,認為危急存亡之秋,當破格啟用、拔掇俊材,更力薦布衣「申甫」具足將才,足以領兵鏖戰。於是,募新軍數千人,以申甫為副總兵,金正希為御史參軍,對壘清騎。不幸,申甫乍一出征即抗敵而死,崇禎遂不復更聽信正希,正希乃稱病乞歸。從此斬決割截朝廷一切徵詔、任命,僅是決烈精猛、銳志學道,務期透徹大法,作一「大丈夫」。精烈所之,更延禮廬山空隱宗寶禪師(即長慶道獨禪師,為「曹洞宗」大師無異元來的法子,註五)為師,二人陣日閉關相對。同時,作〈斷五欲說〉,標明道眼。
明朝覆亡,福王立國於南京,拔掇、徵詔他為御史,金聲鑑於君臣愚闇,堅不出仕。福王被執,史可法殉死揚州,而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燒殺淫掠、屠城屠民,血染群生……應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菩薩嗟嘆,與菩薩懷憫罷(史料上並未詳剖其中關聯,但對一名淡泊功業、學道精烈,認為「動念仕進,是惡邪道,障菩提道,所宜痛絕」的真道人而言,能使他堅猛投入洪爐火鑊的,亦應唯有菩薩本志。尤其「嘉定第一屠」中,勇猛守城而殉死的黃淳耀、黃淵耀、唐昌全、夏雲蛟…… 等等,全是久修佛道、篤切皈命的佛弟子,此慨切行願是不可能不有所激發的!――《居士傳》的作者彭濟清,引述《普賢行願品》「菩薩從初發心,精進不退,以不可說身命而為布施」來評介這群居士,是中肯的。)
當各州縣望風歸降,金聲卻果敢一反其道、挺身而出,團練民兵,扼守六座險要山嶺,護衛鄉關、國土。同時,更遣使進表,接受唐王封任,以「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的身份,總領各路軍隊,攻下旌德、寧國諸縣。可惜御史黄澍降清,會同清軍暗路夾擊,金正希最終兵敗被執。
之於生死,金正希曾道:「此心光明,總不顛錯,可生則生,可死則死,緣盡強留,作意自盡,皆屬妄見,非真如法。」於囚執押解的途中,他更書信給兄長,脫然坦盪道:「……我家為王事勤勞,死者,死得其所;即流離喪亡者,亦流離喪亡得其所……」(仍沒有白樺「苦戀」式的質疑。所有的是菩薩心行的「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恬澄!)之於一己的女兒,一聆見他的兵敗,即堆積薪柴於屋宇,以便於凌迫凌辱之際舉火自焚,金正希則讚嘆是「真學道人!」託請兄長恒恒以佛法提撕,期能保留佛性種子,悟佛慧命――
金正希的「真學道人!」並非謬讚。他的女兒,金道照,自幼即長齋素食,傾向佛法;及長,許配唐氏。將出閣,當金正希正忙於為女兒添置婚嫁妝奩,女兒卻前來稟告道:「願隨從父親學道!」金正希欣然歡悅,退卻了婚嫁。親族叨叨勸語,正希回答道:「他正欲向上,我怎能抑扼他,使他向下?」
正希兵敗,女兒道照即剪髮幽居。爾後至靈巖,參叩泓儲繼起禪師(即熊魚山的悟道師),於繼起禪師的重棒下,悶絕於地。更復參叩靈隱具德弘禮禪師,而翻然契悟,乃遙望靈巖頂叩道:「當時若與我說明,豈有今日!」最末,依止檗菴禪師(即熊魚山)而住止禪寂。
一個明末版的「龐居士與其女靈照」(註六),只是烽火煙硝、金戈鐵馬,沈甸甸地,驗證著瀝血而過的跡痕。
金正希被押送解赴南京審訊,洪承疇想招降他,相晤對面道:「識得否?吾即洪亨九(「亨九」為洪承疇外號)!」
正希喝斥道:「不識!亨九受先帝厚恩,官至閣部,對抗敵虜而英勇陣亡,先帝慟哭輟朝,為設靈位,賜祭九壇……此是大明忠臣,你是何人,竟敢相冒?」
洪承疇受此嘲諷,啞口無言,僅能斬了他。
《待續》
註一:參見《花開最末》之〈我是快活烈漢〉。
註二:參見錢穆《國史大綱》,史仲序《中國通史》,聖嚴法師《明末佛教研究》。
註三:以下援引的居士們,主軸皆依清・彭濟清《居士傳》。《居士傳》均以字行,尊敬原典,本文也將直用其字,將姓名列置其後。
註四:見《花開最末》之〈我是快活烈漢〉。
註五:曹洞宗無異元來與無明慧經,參看〈生涯全在钁頭邊・農禪之一――且鋤明月種梅花〉。
註六:龐蘊與靈照,參見《花開最末》之〈當慧日昇起・之一――日輪午后見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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