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與蠶
佛像攝影:哈克 / 設計:Nicole L.
「鑊湯爐炭拌得入,為人只在一絲頭」則敘示祖師們的「入廛垂手」:為啟蒙群生,揭陳法性,不惜和身「輥」入人性人際的烈焰洪爐、羶臊愛憎中,與之攪拌、混融在一起,安忍其焦煎、沸騰與滾熱......
柘與蠶
連緜的飄風與春雨,吹掀了大樹的枝椏,隱於大樹側後的野桑,便趁著空隙,大把大把探伸出來,垂覆於谷口石桌畔。
茂翠的枝葉,如條條垂伸的臂膀。
禪榻喝茶,視綫中碧碧團團,盡是它條條的垂蔭。
如不散的鼓板,早也是,晚也是。
僅要置身禪室,便永對著它條條的綠臂。
——只是,在夜裡,條條隻臂被侵吞為一濃翳重抹的層疊黑瀑。
對坐著,喝著茶,總浮現明代默中「唯西堂」禪師的<詠蠶>:
桑空柘盡始心休,緜密工夫一繭收;
爐炭鑊湯拌得入,為人只在一絲頭。
唯西堂的身世、行狀,徧尋《燈錄》而陸沈;但,短短四句偈卻具體摩刻出他穩密的功行與底蘊——此人將自體擬喻為一隻蠶,其參禪、悟道處,固是「桑空柘盡始心休」,抱緊一只公案,勤參、猛啃,直啃至「桑空柘盡」,――鐵沈沈的公案啃拶至盡頭,透破了!萬相粉碎、桶底脫落,悟得法身方始休去。
「緜密工夫一繭收」則敘明了他認證法身之後,二六時中,緜緜密密,連成一片、紮實穩妥、不滲不漏的保任工夫;是古德所說的「長安訊號不斷」,也是宏智正覺所提揭的「田地穩密密處,活計冷湫湫時」。此工夫,畢竟收貯於此一心,一身,一真之中。
「鑊湯爐炭拌得入,為人只在一絲頭」則敘示祖師們的「入廛垂手」:為啟蒙群生,揭陳法性,不惜和身「輥」入人性人際的烈焰洪爐、羶臊愛憎中,與之攪拌、混融在一起,安忍其焦煎、沸騰與滾熱……「一絲頭」則既隱喻其指陳宗門的霹靂迅速、間不容髮(所謂參禪,也無非為明得此「一絲頭」),也象徵法身法脈的玄樞幽微、危亡一綫……這是一個行者必須自己力參、醒覺的句子。
一名真悟道者必能真確曉了此「一絲頭」畢竟落在何處,也能清楚捻示、提揭出來,不由他教。
攝影:哈克
「緜密工夫一繭收」敘明了認證法身之後,二六時中,緜緜密密,連成一片、紮實穩妥、不滲不漏的保任工夫;是古德所說的「長安訊號不斷」。
缺乏任何具體可徵的傳記,四行偈卻標刻出了「唯西堂」的懷抱與理想:他的參禪、悟道、保任、垂手處。緣於,「柘桑」雖屬桑樹的一種,可以飼蠶,但它的體氣、形貌俱與一般普通的桑木大異其趣:它的枝幹堅實強韌、能耐摧拉拗曲,自古以來本是製造強弓勁弩的良木,自然,依其柘葉所飼的「柘蠶」,其蠶絲,亦不同尋常,可以製琴弦,所發出的弦音亦昂亢激揚,炯異尋常。
友人傳送來柘樹的面目:乍看之下,是通體帶著「硬氣」的樹種:葉片長橢形,直挺挺的帶著革質的靭厚與堅密;球形的果實圓梆梆的,覆著棘皮,如同縮小的荔枝,也宛然含著硬殼與硬氣,與傳統扁薄柔碧的桑葉與甜澤多漿的桑椹判然差別——能啃得動如此渾身帶著硬底硬氣的柘木的,也必是另一類同樣挾著硬骨的蠶兒;直如宗門中破得了參、悟得了道的,無論男女,俱是鐵漢,均具鐵樑與鐵脊。
不詠尋常的蠶,獨獨選擇此帶著硬氣的柘樹與柘蠶作為題詠,便可想而知「唯西堂」其人的體氣與風格了――那是一名啃得了柘桑,咂得出滋味,且吐盡了絲,梭織得了亢骨激弦的道人。
日日飲茶,對著條條浥碧的桑柯,便也鼓板一般,擊過一徧又一徧唯西堂的詩偈。
久而久之,便開始採擷、烹食桑芽與桑葉,成為一名道地的「食桑者」,於此寂無一人的禪室中。
知此桑非彼桑;然則,他人是「見了和尚想饅頭」,一己卻老是「見了饅頭想和尚」;且曉了,無論哪一種蠶,硬氣與不硬氣的,最終,皆總是「鑊湯爐炭拌得入」,充滿了菩薩行者的風格!也皆難免通身踊入,烹燒煆煉、顱額焦爛,好錘煉出絲綫來!
嚼著桑,并不為口體況味。絲微清澈的是,以宗門為經緯,五支七脈於《燈錄》中立成一株虬勁蒼渾的柘樹,一位位祖師是一枚枚勁烈釅厚、根蒂穩實的柘葉。
得啃著,默思默行,直至桑空柘盡,直至一繭緜密。
直至祖師與祖燈一併泊然放卻,相泯相忘。
這個春日,以及爾後將來的枯淡歲月,便只管牧養唯西堂的柘蠶,老實地咂啃與消納。
尤其烈焰焦煎時,更得吐得出絲弦。
好為有情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