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吳孟芸
在我背上的老梅樹(上)
——梁寒衣
我畫著一株梅花樹。一株垂老枯瘁、耆年耄耄的老梅樹。
用極渴、極乾、開岔分裂的筆尖,皴擦著衰褶老縐的樹皮、瘤節、苔蘚、鱗片……以及虯結老古、滄哀迴轉的老幹和曲線。
「痛!」皴擦過的縐褶、瘤節、柯幹……呼喊道。「痛,痛極!」它們懸擺掙扎、扭曲搖曳,如針尖挑刺下幢幢閃悸、痛苦蜿蜒的蚯蚓。
也像電光雷吼中激越撕扯的樹祇。如此呼嘯吶喊、皴皴點點,釋放出積鬱黑魅的痛感。
開叉分裂的筆尖,既乾且渴,毛毛澀澀,皴擦出鬱黑的曲線、盤結的團塊,以及隱含、而克攝,而悶雷隱隱、悸刺連連的呼吸與吞吐、行進與節奏。
厚墨層層疊積,皴筆重重壓捺、重重摩擦。它是一株痛苦擊打、負載沉重,卻也虯結猛勁、意志磅然的梅幹。得用皴筆,殺伐、踐挫、砍一般,重重塗按,重重擠迫,才能形塑它那如戟如碓、鋼鐵似的脊梁和骨架。
得用一雙粗潦的繭手,一支撲面刮刺,如帶鉤爪,如含刀鞭一樣毛磣、開裂的禿筆,才能劈掃、鑿磨出它碐峻的形象與底蘊。
那不是摩畫其他梅樹所必需。但是,關於我背上的這株,卻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足以表達那鬱鬱龐沉的苦難與魔魅。它們闃黑如炭,黝暗如窟穴,僅能以層層疊疊、撥不開的濃墨與密皴來表徵。一座只許自知、無從口述的密穴;唯有熬歷過、探勘過、居久過的,始能會識、驗證它真實的積蘊與穴藏。
非如此,亦不足以模擬它如閘、如流、如鑽、如刺,如循環水道與交流電阻一般,一波波,無時或歇的撞擊與迸躍,抽鞭與抽痛,痙攣與閃悸。
我摹寫著一只巨大的樹瘤,用一道道窒重而險仄的墨線。
箍緊的線條,盤桓又盤桓,繚繞又繚繞,形成一只霾黑的漩渦與漩流。
它是痛苦的吸盤。一個尖銳、灼迫的源點,坐鎮於脊椎深邃的某一處,帶動著全身樹枝般杈椏棘布、迴旋鑽刺的痛感。
痛楚,如倒懸的樹枝,沿著脊椎杈椏伸展而下。坐著,欹側桌前,熬忍著背脊間樹藤一般巨大強烈的痛感。每一個呼吸,皆意味著一次痛苦的帶動,皆牽引著髓骨深處一個明晃尖銳、鑽子般灼迫的痛點。
——一九九六年,於一頁疾病敘事中如許記錄。那是開始知覺到背脊間正在孵育、且抽長著一株神祕樹祇的第一、二年。無以命名的林梢,以及其杈椏的顫悸,含砂挾石,帶來了日日的摧折與陰影。
十六個年光於經卷與跏趺中逝滅。小小、尖銳的明點,握著它日積月累、磅厚積儲的創楚,愈陷愈深,逐漸形成一只崖洞般深密俎割、深沉陷落,也深裂吞噬的瘤節。一個疼痛的黑洞。星雲旋動且歌呼,帶著鋸齒狀的齒輪和弋戟。它便是此刻所重抹塗畫的樹瘤:老梅柯幹的所不可或缺。
而十六年的趺坐與偕行,風雨碐磳、柯幹如雪,使得山中人足以肯定:所豢養的,的確是一株梅花樹。且不折不扣,是一株鐵瓣老梅。
但是,更早更早,向山林中敘說一株梅樹,且編造出一則故事以為「問疾」的,卻是一張年輕的面容——一張尚未被時光之刀切割、也尚未被人性之棘皴刺的純真心靈——
時光約莫在無名的樹祇孳孳抽長,銳芽尖枝,晝夜吐息,晝夜歌唱、晝夜攀伸的二、三年;那時,《金剛經》毗鄰呼吸,我開始感受「忍辱仙人」的「節節支解」!(註)知覺著一節一節,一段一段,鋸解,斷裂、飄搖、散落的骸骨和斷片……如是分崩剝離,十方殘斷,難以拼湊,亦無從收拾、聚攏……
卻一定,非得聚攏不可!
每個黎明,如砂漠長魚,擱淺、晾曬於床榻。四圍闃靜,唯有鄰居抽水馬達凶肆的噪音嘎嘎嘶吼,以及附近工地鉋解敲擊、拆牆解壁的音聲。一節節殘斷的骸片、骨節,落葉般狼籍散布。念想著起身,集中意志催動著軀幹;然而,它們無聲無息,筋筋骸骸,節節片片,如拆解、卸下的機械零件,荒涼、破碎地浮灑於四周。唯一沉沉明銳,鮮烈刺目的,僅是痛!鑽子般從髓脊深處毗連入心,樹枝般強勁杈椏的痛感。
仰躺著,望著天花板和屋梁,聆聽著寂靜,以及繚繞寂靜的無邊嘈譟與鉋鋸;覺受著痛,也呼吸著痛!……如斯清明凜冽,如浸透四肢軀骨的冷泉。卡夫卡魔幻小說《蛻變》中,蛻變為大蟲,而難以挪動軀幹,翻身、欹側、起轉……的主人翁薩摩薩,算是摩本般如實複寫、翻錄、體味了。
沉默仰躺著,試圖集中意志,聚攏、拼湊莖莖浮冰般殘散、浮布的骸骨。意志集中,再集中!「一,二,三,四,五,起!——」猛吸一口氣,咬一咬牙,如揪提起浸泡在水中的沉厚呢衣一般,一鼓作氣,拚卻力道地舉昂!於是,骨節骨塊「吱嗑」聚攏了,如懸絲傀儡似地一節節、一片片,由著軸心絲線聯結、催動、舞踏起來。
一日於焉肇啟。「我」帶著遺骸刷牙、漱口,閱讀、除抹,澆花、炊爨、禪坐、勞務……山區無一爿店子,哪怕小小的雜貨鋪也無有;百丈懷海禪師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無須特別鏤刻的,它本是生命至為尋常的現實。背脊上的樹祇枝枝棘棘,杈椏搖痛,山中行者帶著它蕭蕭颯颯,鏗鏘涼落的行走、移動。將它沉鬱苦岸、帶著利鏃的柯幹投影在注滿的茶碗、把捉的笤帚和流過的卷帙間。
「喚起一副骸骨」程序繁複而痛切。捨卻這個麻煩,一旦起身,便絕不復臥倒。夜夜,總禪坐到凌晨三、四點,直到眾鳥鳴喧、夜色轉為近曙的靛青,才不捨睡下。「臥病在床」,於己而言,像是個過度任性、痛快、奢侈、甜軟而放逸的形容。——既病著,更合該把掌時光、力參生死,怎有閒工夫「臥」?
日日首務,即是忙著拾揀、拼湊骸骨。年輕的朋友知聞了,電話中,電光石火,敘說了一則特為編結的故事。
一首安魂曲,為涼撫疼痛支解的形骸:
不知是魏晉隋唐、或宋明元清的哪一代……總之,馬鈴走得很遠、很遠……風椽剝落了,褪色的朽木埋入塵灰留下一段菊花的殘紋。久遠以前,在一座偏僻的窮嶺下,住著一名潦魄的書生。四圍窮山惡水,野嶺荒森而寂寞,終年鎖著化不開的雲霧和嵐雨。而茅棚既舊且漏,漫室的卷帙吞吐著曬不乾的霉斑,劍匣上蜿蜒著擦不去的水痕。壁面陰陰濕濕,終年是一幅無法拭去的黑白山水,由自然蝕漬、水潦而成。
而書生也埋首畫著山水,在一方粗礪木板潦率拼湊、搭就的書案上。他畫著迥別於窮山惡嶺的另一幅山水——一類胸壑釋放、無從以足跡、鞋履親自摩拓,僅能以心懷遨止的大山大嶺、人文麗景……或是滄山、洱海、賀蘭雪川,或是黃山、五嶽,長安、蘇杭……有的磅礴雄偉、叫嘯須彌,有的市井繁華、人面如花……一幅幅、一類類,俱是他無法以足履親炙、摩納的山河與人生。
貼身親炙,可熨貼、可把捉、依存的,還有另類小景小品:鳥、蟲、魚,梅、蘭、竹、菊;即使再不識畫的賣菜老嫗、油餅小販也要誇讚道:「栩栩的,像是呼吸、存活著,要給它們日日澆水、換水一般。」書生挑著畫,每逢開市,到鄰近縣鎮熱鬧的市集、街邑中販售,它們是窮潦踽落的書生得以糊口存命的看家絕活。畫神看來倚著寒壁,眷顧著這位書生。
特別是他所繪的梅花——畫得可真好!一枝獨耀,靈骨出塵,活脫脫便是一位冰雪中凝睇長思、冰膚玉妝的美人……僅要看著畫,看著,看著……冰雪岑白,花頁紛紛,便要忍不住落入美人的微神、風袖中——
潦踽浮生。賣了畫,得了資糧,頂好的,便只是沽一壺酒,與冥冥中倚梁而坐的畫神寂寞對酌一番;於微醺中悵惘冥想那一幅幅無能以足跡摩印的高山壯景:泱泱的洱海,砂磧中的賀蘭,插入雲端的須彌……
劍匣上風漬的水痕鮮豔欲滴,而書生年少行來的夢想也一樣連綿不斷,如水痕一般,絲絲縷縷、縈纏牽引。在於,擊劍遨遊,如李白,如蘇秦、張儀,乃至於孔丘、墨家一般,散髮三千、遨踏諸國,始終是書生囊昔行來、一貫的夙志與夢想。那是為什麼少年的書生才剛剛賣了畫,集攢了一筆錢,便急呼呼地向一名陌路行來,且看來風塵勞蔽的江湖漢子交換了一把鐵劍。
那人正擬收劍,而他恰要買劍。那時,他才約莫十餘歲。
劍固有。可惜,僅像是一支招魂的旗桿,招著昔日驛動的魂魄:自從弱冠以來,青年的書生即為一類殊異的骨疾所啃噬——從頸椎至尾脊,一抹黑魅的幽影盤踞於他背骨,如盤伺的蟠龍,如虯結的老幹……蟠龍張牙舞爪,嘶吼嚬呻;老樹嶙峋蒼嵥,搖風弄雨,樹影杈椏……於是乎,痛!摧折吞噬的痛,如跳不開羅網的蟠龍一般賁張掙扎、淋漓怒吼,而樹祇霹靂搖曳,乖張撕扯,搖得天旋地轉,大網般,影影幢幢、森羅威怖……都只是痛!摧折、傾軋、吞噬性、壓倒性的痛!
此時,便僅是一口一口嗆烈濃厚的酒,藉以澆灌、平息著憤怒懊鬱的龍身和幹樹。
群醫束手,俱說是見也未曾見過的怪疾,胎藏裡帶來的不知名的業力與胎毒。
病來時,天崩地裂,猶似麻瘋癩狗;病去時,潛隱孳伏、悶雷隱隱,如在脊間豢養了一隨時準備出鞘的鐵劍,一支勁旅,弓劍手與鏢弩手。如此,伏狩凶凶,危機四伏,怎堪客途行旅、客塵勞頓?於是,隨著烈疾支解的脊柱,少年的懷志也一併烈烈支解,只是諷刺性地,留下一幅幅積厚、埋淹的圖稿。一叢叢想望的山水。它們囤淤床下箱底,是書生不忍、也不願販售的部分。草庵如斯囚室般困鎖著走也走不出去的書生(再遠,也無非賣畫維生的鄰近幾個縣城、市鎮!)僅此一處,是孤城!是人情!是紙張!是烈酒!是擦也擦不去的霪濕和侵漬……
如斯一寸寸漬腐、淹埋了夙昔的雄心與懷志。然而,此處也尚有二、三識得的鄉鄰、故舊,尚可以為他攜來幾包熬煎的草藥、以及幾道家常烹製的小菜;甚或者,量身打造一口未來的棺材……為此,書生遲疑盤桓著,尚未下定決心,是否小鄉寂滅,抑或成為異路風塵中回不去的野鬼與枯骨……十餘個春秋,於無數的病發與病滅、折磨與凌遲之間幽咽而逝,劍匣上蓄儲著一縷縷宛若能沁出水珠的水痕,如今,黑髮藏白,眸中的星光漸漸熄去昔日鐸亮的異彩,他已坐三望四、行向中年了……
註:《金剛經》中,歌利王率領綵女嬉遊狩獵,忽遇山林修習的忍辱仙人。王倦極而眠,醒時,唯見綵女圍坐忍辱仙人聽法,全然忘忽王的存在。於是勃然大怒,乃以刀劍節節支解忍辱仙人。
——于2023年3月9日刊登於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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