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道人眼目下的《源氏物語》和《平家物語》
——論「為文學而佛法」與「為佛法而文學」】
壹、緒言
前言
倘若以「菊花與劍」來描述日本文化、文學的兩大傳承,纖細婉麗,將日本「物哀」美學推至荼璨之美的《源氏物語》,象徵了「菊花」;而蒼闊雄渾,以政治、戰爭、歷史為記事的《平家物語》,則代表了「劍」,是日本「軍紀物語」的鼻祖。兩者首開長日本長篇寫實小說的先河,影響所及,日本近代作家,不是傾向「菊花」的美學,便是傾向「劍」的格力,或者「既菊且劍」、「既劍且菊」兩者激盪叩擊、偕美偕行。談到日本文學於國際文壇的璀璨花開便不得不推溯向這兩支偉岸的傳承。而這兩支俱皆涵攝了佛教思想,也俱皆同屬廣義的「佛化文學」,僅是一個更趨向「為文學而佛法」,一個則斬決「為佛法而文學」。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欲長養台灣的佛化文學,我們便須以十分地謙遜,佇足深觀日本作家作品業已創構的界碑與典範;同時,溯本還源,探向這兩支影響深巨的瑰璨源頭。
緒言
——「情」與「出情」的平衡與偕美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以「絕壁上的雪鶴之舞」來論述過「佛化文學」——它本是立於兩座高峯、兩座絕壁間的橋樑(一座文學,一座佛法。欲精湛其中任何一座,抵達峯首,均須終其一生的鑄鍛與追尋。一座如此,更遑論同時橫跨兩座、兼美兩座了!),而「橋樑之道」則必須架基築橋、深固岩牀,紮穩鐵樑、鐵索、鐵纜開始——或從這山開始,或從那山開始:或從「文學」著眼,已精煉、把掌文字敘述的風格與美學;或已淹通佛法,具足一定教理、佛旨精準的掌握與詮解;依此,開展、會通另一峯,形成雙向雙行的陶鑄與對話。
兩座山本各自向背、各具本懷:
文學,屬世法、亦本屬「情」法,愈能動容動情,揭剖出無常器世中的無常異變,摩刻出人性人際於中的愛渴騷悸、無明掙扎……探勘出存在底限、經驗、與面向的,愈為佳構,就小說,尤其如此。無以「感動」——無論感動自我或他者,則不成文學,無論就知性或感性上,總須有此撞擊與閃光——哪怕僅是刺痛或悚然!
而佛法,卻屬「出世法」與「出情法」,無論視此炎燎人世為「重重錦霞」或「重重烏雲」,它所追尋的,也不過是「涅槃寂靜」而已,乃不為現象所惑、所亂,亦不為諸「情」所使、所惱的「不動道場」。古德謂「情塵不脫,有眼如盲」——所謂「道者」,其終其一生的鑄鍛,也只為「出情」,整個佛陀教理、意旨的施設也無非如此:能出諸情染情執,不為諸情惑使,則本涅槃解脫。
一座企求震動、感動、激動、或扣動;一座則企圖凝定、不動,超絕與澄澈。一座是擺動的漩渦,要求情性與知性的入圍與入場、共鳴與共振;一座卻是止靜的拄杖,靜深不動,企求不為諸相、諸心、諸情動亂惑使,出離一切情枷智鎖、人性人情。
如是,「動」與「不動」,「情與出情」永永是佛化文學創作的關捩與挑戰——如何「夢中說夢」,注入感動,下探人性鮮花與毒蛇、無明與幽潛的深度與廣度;又如何「夢中醒夢」,導入佛教玄深的義理、悲贖的閃光、智覺的行道……——如何「以火入冰」或「鑄冰為火」,兩山之間的異質與齟齬,融合與匯流,平衡與偕美亦將成為此一領域作者永恒的試煉與命題。
準此,欲成就「佛化文學」的驪珠,創作者須具足三個條件:
一、把掌文學之道:具足精湛、圓熟的文字技巧與敘事能力。
二、不失如來之道:能精確、精準地詮釋如來知見、教法、和義理。基於就菩薩「五明」,詩歌、音樂、文藝,其施設,也無非啟導有情「入佛智慧」的善巧、方便;一旦錯謬、傾斜,則無論聲色、文采何其斑爛馥麗,皆將失卻其本然施設的明月之意。
三、修行與修證——緣於「屋外人明不得屋裡人」,欲真正會契佛法,透曉如來心目,則一個人非修行、實踐不可!愈是貼膚、貼體、入骨入髓地實踐印證,則愈能迫近如來髓腦,提揭出別具格力的問題與感悟。即若「挑刺」——挑自我與眾生心的棘刺、瘤毒,也將挑得更有力道、更醒魂一點!至於究底須修持至何種層度,則端視所開詮的峯嶺,其座標,究底座落於哪一層次?是低峯?高峯?或中峯?若是高峯,則黃金自有黃金價。
愈是幽微、深玄的義理,則相對必需更加縝密、嚴明的修證。
緣於,無論以何種方式示法、演法(以詩、以歌、以散文、小說或直接以教觀、哲理),演法者若全然不修不整,與如來相隔重山,則最終開高走低,假面剝落,只是一場唏歔,徒增疑謗而已。
同時,若欲如基督體系文學(用「基督體系文學」而不稱「基督教文學」,緣於以下所舉的二位作家,一為「天主教」,一屬「東正教」,卻共同籠罩在同一十字架的恩贖中)一般躋身文學殿堂,乃至世界文學的高度——比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和遠藤周作的《深河》、《沉默》,則更須置入第四個條件,即來自佛教界本身的「厚植、厚耘」,以及「解禁、解縛」:除卻提供和風、沃土,培養更多的閱讀、書寫、研究者,更須猛然踹開小腳,大開大闔、於題材、內涵、探索向度上加以鬆綁、解縛。諸如:
遠藤周作肖像。
在重重的顛沛與盤叩中,「於神巨大的沉默中」,叩索出「慈悲」與「救贖」的真義,以及修道者之於自我的本體認證與承擔。
遠藤周作的《沉默》以悖逆的姿勢,一反常態,不描寫成功的宣教者、殉道者,而摩刻人所賤惡的背道者、叛教者:以十七世紀,跋涉驚濤駭浪,遠赴日本,本懷著無比的道心,為弘法而來,亦為調查所崇慕的恩師之所以叛教因由的葡萄牙傳教士;最末,卻在無盡的祈禱、無盡的荼苦、無盡的摧折、絕望與凜然中(唯因千呼萬喚,上帝總不現身,而神也始終一以貫之地維持著死寂、空漠的「沉默」!),以叛教之姿,決絕踩過基督聖像的容顏。作品,便在重重的顛沛與盤叩中,「於神巨大的沉默中」,叩索出「慈悲」與「救贖」的真義,以及修道者之於自我的本體認證與承擔。他的「瀆神」正源於他的「事神不疑」:信賴著祂無比廣袤,寧以一身之痛恥、贖拔一盡人性棘原的真慈!
杜斯妥也夫斯基肖像。
《卡拉馬助夫兄弟》之〈阿萊莎卷〉則透過聖者曹西瑪長老的死亡,破斥修行者內在至為深潛執著的「聖相」、「壽者相」
所謂的「聖」——聖者與聖行究底是個什麼?該憑藉神蹟與神話——一只不為隳朽、臭惡的屍體屍身來丈量?抑或憑仗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謙遜、和忍、睿智與慈仁。
《卡拉馬助夫兄弟》之〈阿萊莎卷〉則透過聖者曹西瑪長老的死亡,破斥修行者內在至為深潛執著的「聖相」、「壽者相」——一生虔穆修持,克攝、隱忍、慈悲而睿智,偉大的長老曹西瑪被視為活生生的聖者,人人皆期待他死後天啟天示的、神秘的奇蹟。然而,神蹟并未諦顯,天使的凱歌並未吹奏!遺體並未如傳說中的「馨香不散」……相反地,曹西瑪長老的屍身以較之於凡夫更為瞬即的速度,於一日間腥羶腐惡,臭味四溢……其腐臭如此,於是教內/教外、僧侶/非僧侶人人唼唼喋喋、信心搖曳,質疑著長老內面不為人知的殘闕與陰藏。而少年的神父阿萊莎亦掙扎於顛危與潰解中——他是卡拉馬助夫最小的兒子,也是曹西瑪神父至為鍾愛的弟子;此刻,他迷惑於上帝未決的意旨,也迷惑於上師未決的修行……
所謂的「聖」——聖者與聖行究底是個什麼?該憑藉神蹟與神話——一只不為隳朽、臭惡的屍體屍身來丈量?抑或憑仗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謙遜、和忍、睿智與慈仁……那個在無盡的日常中,那人早已樸素篤行、印證過的?
第四個條件,本非此次論文的範疇;然則,小腳與鐵鞋皆難能步行向天涯。欲使佛化文學如大河般泱泱流展,首先教界即須以大格局、大氣魄突破本有的框限與禁區、石陣與欄柵,容許更自由、更浩廣的思索、潛泳、與發問。
畢竟佛法的事也僅能靠佛弟子來承擔,無論「修法」或「流播」,皆僅能依靠道心的共振,以及思想、願力的交集來完成。它不能依倚之於「宗教」一塊更具保留、戒慎或疏離的知識界或文化界;故教界必須置於鵠首,更具前瞻與開闔地領導、厚植、與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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