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的舟航
──願力所之,與之俱焚的,電影《陸上行舟》
——梁寒衣
在這片荒愚闃莽、山嶽險阻,
剛亢難伏的不化之域,
我決志行駛輪舶。
德國大導演荷索(Wener Herzong)的《陸上行舟》表述了一個願力與追尋的故事――一個「智、狂一綫」間,傾生命所有的倒空、奔赴與燃燒:
所謂「先驅」,怕也便是這樣一種「智、狂一綫」,超出地表地域,以及同一時代人類心智、經驗的「先覺」存在罷。當其高出適當,傾斜也在人類的理解、想像所能接受、同情的範疇,我們或可稱之為「理想主義者」;當其踰越、傾斜太過,叵思叵議,完全超越同代同儕所能忍耐的認知與弧度,即被歸納為癲、狂者流。
主角費兹卡羅多看煞便是這樣一名「高出地表太多」,卻也永不息止地為「理想」、為熱情,所燒迫、驅馳的灼烈心魂:這名「歌劇狂」為了觀賞男高音卡羅素的演出,不惜手持木槳,划著獨木舟,划了二日二夜划至掌心流血,自邊潦的小村,趕赴大城,即使僅能獲得「最后落幕的一瞥」,亦了無悔恨,亦心悸、潮騷、奮起、啟蒙無已。
這個「充滿願力」的狂人,滿懷夢想與悸渴,期待畢生能於蠻荒土潦、閉陋無文的亞馬遜叢林中建蓋一座莊嚴的歌劇院,將音樂之美澤厚異域。
他的現存生涯,看來也是這種夢想與理想、現實與魔幻曖昧夾纏所投射的餘緒:在這個寒磣破落,人們赤腳走路,道路黃泥流洩,連柏油路也鋪不起的國土,他竟然異想天開運來「製冰機」,意圖製造冰塊、冰品,帶來清涼予炎土。
奇發異想,而難中又難、永永作著不可能的浩麗幻夢,卻也孜孜矻矻朝前邁進與完成――在「製冰機」與「歌劇院」之前,更早更早,是一條穿越巴西心臟,凌越高山與莽林的縱貫鐵路,狂人費茲卡羅多為鋪設這條「壯偉」的鐵路,銷耗了畢生資產,成為一名潦魄的賣冰者(若果有人要買的話)。
慘淡鋪設的鐵道鐵軌,斷簡殘篇,荒埋淹廢於林野、石磧間。
而那充滿願力的心魂仍不懈不止的熊熊催燃著。
這回,是蓋一所經典歌劇院。
一無所有,而願力雄渾:如今,迭經折挫與磨難,「狂人」所擁有的,只是如古之刑天(註一)一般,與宿命對抗的意志力,以及一名傾慕他、崇敬他的情人。
無論是迷戀愛情、迷戀男子或真實悅慕歌劇,這位開設妓女戶的女子,怕是「空前絕後,最具文藝氣息」,也至為深情、樂觀的老鴇罷――無視於他人的嘲諷與嗤笑,她專致地慕愛他、信念他,抵押了自己生存的老本――這座妓院,購了一條船,取了土地開採權,一往無前地支持男子的「致富以建蓋歌劇院」的計劃。
「陸上行舟」的壯舉,於是啟開――
於此蠻荒蓁莽之域,致富的唯一途徑,便是橡膠。二人所投資購買的原始林,膠藏豐富,卻無人敢近,也無人敢採,原於,膠林深藏於闃暗陸塊的核心,神秘幽禁、荒昧迷漠,險障重重而危機四伏:必須穿涉蟄藏林中的蠻荒、食人部族;也須通過大段傳說中「無人生還、無船倖免」的魔魅激湍。
一意圓成,費兹卡羅多殊特、乍看「全然不可能」的構想是,將開採、運輸橡膠的巨船,以人力拖拉、牽絻、攀越過雄踞其間的高山叢嶺,繞過使人、船覆滅的魔羅險湍,待抵安穩之域,再置入大河中行駛。
自然,舟舶的航程是連續的,目標,也是一貫的。只是,有一段,須行駛於旱陸高陵上。
這,即是「陸上行舟」的由來。
披瀝「黑暗之域」的重重死亡與魔考,費茲卡羅多終而獲得蠻族的協助,如所意志,將巨輪拖駛過高嶺,完成「陸上行舟」的壯舉,他才剛開始慶悅夢想的逼近,然而,一覺醒來,俱為泡影與磨滅:基於某種信仰與神話,蠻族將大船又重新放入那一大段險灘激流之中,以作為「袚魔」、與「贖救」的必要方式。他們之所以襄助他,是為了抵達自我的贖拔,完成的,是自體的儀典。
歷經艱辛劫毀,費兹卡羅多所獲得的,僅是夢幻空花。如今,他一無所有,掌上所揑著的,是變賣了受創的船輪的一點補償金(他貧窮得再也無法修復船隻、重新出發,只能典當它!),當他聆見華格納的歌劇團正蒞臨此中演出,他所作的創舉為:一擲千金,將掌上所餘,盡化為歌劇演出的費用,將整座歌劇團俱搬遷、挪移至船上,沿流誦唱,自己坐在一只紅絲絨靠椅上,穿著燕尾服,聆聽著天籟;且流播,再流播!詠讚,再詠讚!如夜鶯的沸響……
他,如所誓願,完成了「將歌劇院搬至亞馬遜叢林」的夢想;雖然,僅有剎那、瞬息,雖然,僅在一條船上……
卻「如說而行」,不違本誓。
傾生命所有而開花於瞬息――費茲卡羅多(註二),令人想起另一部丹麥電影《芭比的盛宴》:為了逃避法國大革命血腥、盲目的屠戮,曾為宮廷廚子的芭比隱姓埋名,遠遁於丹麥北部小小的漁村,在一對清教徒的姊妹花家中擔任女傭;如此,年復一年,度過清貧、簡素、安居而闃寂的歲月……直到大革命的風暴平息,芭比忽然中了一筆高昂的彩卷,恰可結束多年傭役,展開新生。告別之際,為了報答這對姊妹,以及村人、村莊的長期護佑,芭比決定使出宮廷廚子的全付本領,為孤陋偏隅的村莊舉辦一次別開生面的餐宴:所有食材食品,生鮮、蔬菓、糕餅、酒類、烹調……俱依宮廷的典制、規格。
一道道佳餚,是一道道美麗的手勢與圓弧。盛宴結束,當人們恭賀她:你終於可以離去,心隨所欲……
芭比回答:不,我只能在這裡。因為,宴會已竭耗了資糧。
「倘能一擲過須彌――」宗門如是說,指的是參禪、證悟的決定心與決定志――無此「付之一炬」,全身踴蹈、全體赴入的願力與決志,則也決不可能破本參、明心性。
世間、出世間怕也是一樣的:不具有孤異孤樹、「炯出常情」、「炯出常規」、炯異於「他者」(包括文化、社會……)的眼目、格力、與體氣,怕也難以成為其所耕耘領域的先驅與原創者。所謂修行,也無非將此烈焰灼閃,炯絕孤樹的明珠――其智光、心魄,與願力,自世間、世俗的領域,騰騰轉為出世、悟道的決念。
僅是同一心,同一意志的座向調整。
其基底,體氣,是一致的。
真正的菩薩行者,怕也是這種準備了「陸上行舟」的人:願力重重、魔考重重,舟楫或者覆滅、輪舶或許解體,但也大誓莊嚴,行其所願、能如費兹卡羅多一般,駛於泱泱大河之中,灑然一笑,將歌音流布大地……
他的劇院,很短、也很長,恰恰建蓋於所有共振、共鳴者胸中――
至於,庸諾者流,只是看了一場熱鬧,發出嗤笑,且誤以為「傻」。
註一:荷索本身似乎也僅是印證了這樣一種自體:為拍攝此片,他於南美熱帶雨林中實景作業,經歷四度換角風波、資金耗盡、人員傷亡,各種異常事件層出不窮……荷索甚且還遭受「國際特赦組織」的調查。他的其餘作品也是這般――無論上昇或下降,總投射著堅執至底、不懈不息、不惜赴火般的心魂。
註二:費兹卡羅多,於當地語言,意指「無謂事物的迷戀者」;然而,無不無謂,也僅是各自的生命觀與生命定義而已,「此所以為的重於泰山,彼所以為的輕於鴻毛」,此是不同追尋者的相對立場和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