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凡」乎?「入聖」乎?
──關于電影《伊達的抉擇》
──傷痕,是用以反觀、療止,更藉之深索、抉擇未來的。
——梁寒衣
無數納粹/猶太的傷痕電影中,《伊達的抉擇》堪稱殊獨的一部,緣於它不止於一般政治、歷史的控述與迫害,更指向「聖/凡」之間,「出世」與「入世」的抉擇——是現實與離塵、此岸與彼岸、人性與神性、宗教與非宗教……的向背與選擇。自然,也是一部「公路電影」:主角於一段一段、次第展開的旅程中,從道路的風景,相逢的人、事,以及相續出土的歷史/人性的真相與坑瘤中,尋索、挖掘到自我的認証與成長。
影像黑白,重塑了納粹德意志時期那段威權、禁制,帶著重重人性幽影和窒息感的氛圍; 相對地,也呈現了修道院寂隱、苦修、遺世、而靈越的孤冷——屬於「聖道」的既蒼茫、又踽潔的代價,無論名為「基督」或「佛陀」,俱然。
影片開始,從小於修道院長大,既誤以為自身是基督徒、且誤以為自己天地無親、從未有過一名親人,只是一名波蘭孤兒的「安娜」,於即將宣誓踏上聖道、成為正式修女之際,卻被告知一己真正的身份為「猶太人」,名為「伊達」,且有一位素未謀面、從來探也未曽探視過她一回的阿姨「汪妲」(Wanda)。一個活著,卻也始終擦滅、未曾現身的唯一親人。
院長的意旨明顯:她並不需要一名矇懂、糊塗的皈命者、追隨者,而是要伊達先「明得自體」,再作決定與抉擇。
伊達於是訪謁了姨媽汪妲——這位前共黨時期一度活躍的司法官(且或爾於黨的意志和遂使下,成為某種秘密的共犯和同謀),如今輝煌與激潮褪色後,僅化為一座荒墟的廢址——這位「廢址」縱恣縱任,且看來癮頭重巨,既縦於酒精,也縱於隨機俯拾的一夜情,且其縱恣而後的歡嘆,即是「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音樂、歌舞、酒精、飲食、性愛……倶是不可匱乏,亦不可錯過的美妙人生。
伊達於汪妲乍看陌冷、疏離,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下,共同踏向尋根之旅,欲找回那段黝暗歷史下,被殺戮、死亡、不知埋藏何處的父母屍骨,加以重新殯葬,依猶太教的儀禮。
如此,隨著道路的推進,為生活推遠、為人類所集體失憶,所不願溯返、提及的歷史和真相(屬於國族、家族、或個人的創傷、犯行或陰影)亦逐步揭剖,如白千層扒而又扒、疲憊而風塵、襤褸而辛創的屍皮血肉。
而後,發覺,所謂「歷史沈默的共犯」大抵僅是一群愚懦、無知,徒為恐懼,徒為「活著」,徒為自保、自守、或自利,便可置身洪流,或噤口不言、或參與作業(舉發、告秘、敵斥、協助殺害、屠弑……),致使這場「大清洗」一無邊陲,流域廣大,且無遠弗屆!——即如這戶盤據伊達故居、殺害了伊達父母(當時他們帶著兩名孩子隱藏於樹林中……)的一家人一般。歷史已然翻頁,但「殺害者」——這戶家長卻要求伊達讓出屋宇的永久所有權,才肯露洩出她父母的埋骨處(無辜殺戮他人、強占他家,不是該懺悔、贖罪,或至少慚愧、道歉嗎?怎還有臉面提出相對地「交換條件」???)。
宛然強勢,但導演的鏡頭也透顯了人類無以逭逃的「良知之獄」:在峻而陡的埋骨坑穴中,那個男人綣縮、蹲伏在那裡,宛然仍在出不去的黑暗囚室中!
同時,亦揭曝出汪妲之所以一昩縱欲痳痺,也僅是為了不願記憶與不想面對:藏匿、躲藏於林間的兩名孩子,女孩被送至修道院由修女撫養,即伊達;男孩卻因已行割禮、易於辨識,而為活生生殺害了——那正是汪妲的兒子,也正是汪妲探也不探視伊達的理由,怕勾牽起封埋又封埋、此生並不打算面對的記憶暗窟。
作品説明瞭人類「識庫」,及其「藏種」的潛幽與可畏:只要不面對、不消磁,它便如是如影隨形的逐附不捨,形成啃噬與蝕奪:某個黎明,汪妲自另一個陌生男人身畔醒來,她看了窗子一眼,便亳不回頭、一無可戀地、筆直縱身一躍而下……
伊達由是再—次走出修道院,收拾自我與姨媽的殘留:她穿著阿姨的華服,踩著她的高跟鞋,跳著曾經的舞步,飲著一口一口嗆烈的酒,與旅途中相逢的薩克斯風男孩肉身繾綣……而後,一次次問道:「就這様了嗎?就這樣了嗎?還有呢?」—— 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的妙美了嗎?所謂世間、凡塵、現實的幸福,窮其極限、便只是這樣嗎?珠光儷影,戀愛、結婚、喝酒、歡宴、孵育大窩子女……或者背叛、不背叛,辜負、受辜負,或者撕裂、爭吵、和好與歡笑……唯其伊達大抵於影像中均是沈靜無言、一語不發,以是簡潔的問語即如千軍萬馬、雷霆萬鈞!
那麼,「從凡」是?「入聖」是?
——該順從、追隨世相世態(那麼,傷害與受傷害,壓迫與受壓迫,剝奪與受剝奪……即所有為「一家口的活命」而不惜出賣、傷殺的芸芸「沈默的共犯們」,也怕便本是自古及今世道、人心共通的現象與常然吧)?抑或該入於聖道,那裡修女們喝著清貧、飄著菜渣的湯汁,卻簡穆沈謐,僅為一尊新塑立的聖像,便繚繞著牽手歌唱,昇起無盡的安和喜樂?
人性乎?聖性乎?
順於世間的欲望之流而下,則將是生命無止的貪欲、攘奪、敵競、鬥伐、自保或戕害……走於聖道之門,則將是無量的安忍淡泊,安忍寂闃、寒磣,一場漫長脩遠的刪修、裁割之道。
何者才是不錯過生命的正真之道?
影像定格、停止於伊達的雪色歸來。一個決定、不疑的抉擇!
——這是這部傷痕電影炯異於其他納粹/猶太的傷痕敍述之處,即在踅瀝世相人性的創痂與怨害、繁華與沈淪、執著與曲扭後,作品提出的是宗教性的究竟救贖與寬赦——一條向內省察、向內修善的對治、超越之道,依聖性而浮渡人性的闃暗流網與棘林。
它說的是:修行去!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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