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羽松的冬日
——梁寒衣
沒有人能夠說明,槁死的羽松何時能夠
返魂復甦、鳥羽習習?
正如同沒有誰能夠回答,墳墓中的屍骸,
何時再能生肌回血、體態鮮活 、行走此世?
死之弓弦
鳥羽松的冬日是駭人的:渾身光裸裸、赤黧黧的,充滿死之脅迫與重量。
如同天火霹靂,剎那焚燎,剎那激速「凍結」而死,焦黑乾黧的枝椏,映現鏽鐵一般的褐紅與猩赤。那猶凝結於樹首、來不及意識死亡的羽葉也是:焦潦潦、赤銅紅的,宛如浸泡過鏽水一樣。
盡大地唯餘一具巨大的骸骨,向天,遨手張臂,向下,拄著著乾死的脊骨、腿骨。
死之弓弦,沸然張滿,仄密緊扼……
黃昏,我走過鳥羽松,如同走著一座一座火燎而後的陰鬱廢墟:乾灰的泥草上,星星閃閃,落滿猩紅的斷翅與殘片。兩、三樓高的樹身,枝幹杈椏,荒莽莽、森刺刺地形如焦燬的樑柱,上面骯髒獰惡,淤滿焦黑的泥炭與煙塵。
冬日光磊磊、褪盡綠葉的林木,並不奇異,油洞、櫻樹、梅樹、欖仁、朴樹……皆如此;短暫的休眠,無非等待另一璀璨的花發與更生。鳥羽松的落葉,卻是恫然相悖的:它令人不安地想起,才數年前,在線蟲的蝕侵下,大片大片萎枯、衰敗而死的琉球松──一模一樣,枝幹黝黑、乾涸、萎蛀;一模一樣,通身死寂,嗅不著一絲活氣與生機。
唯有死亡,窒重,而迫壓。
這是閉關中心的第一個冬日,也是初識鳥羽松的第一個嚴冬。冷霧迴悠的向晚,踅過空廢、枯骸般的樹身,「你,還活著嗎?」一個聲音,總脫自胸臆,向死樣的軀幹輕輕叩問。輕輕的,像踅過殯葬場,想喚醒可能的生者,和活氣。
羸瘁的人撫問著殛死一樣的樹。浮漾眼前的,卻是不很久以前──那時,夏風仍自沁碧,高大的鳥羽松仍張著涼涼落落、輕輕浥浥的傘蓋。微風一吹,翠鳥群振,千千萬萬支鳥羽松便纖攕搖搖,抖散美麗的翎毛。
鳥羽松,名字恰如其分,形狀、模樣,肖肌肖骨。拾取一羽,即恍如握住一管青鳥的碧羽。
不動的青鳥,千千萬萬,築窠叢聚,纖纖張滿樹的眼、耳、鼻、舌、腋窩與軀幹。
沉默的叢鳥,無聲而寂麗;乏於嘈譟與聒刺。嫋嫋的翅翼搧起長夏的涼翠。
谷風
沒有人能夠說明,槁死的羽松何時能夠返魂復甦、鳥羽習習?正如同沒有誰能夠回答,墳墓中的屍骸,何時再能生肌回血、體態鮮活 、行走此世?
群嶺交疊,形成一只浚長深凹的谷口。山風吹入,在袋狀的谷口激撞盤桓、跌宕呼嘯,烈烈尋找著出口……它的徬徨如許之深,尋索如許之激!於是,被叩索的山石、林木、樹祇……一併烈烈呼應,一併咆哮悲厲。禪室寂冷猶如冰窖,深夜趺坐,唯聞窗扇拍擊,群嶺悲呼嗥哮,猶若鬼神搖振的叉戟。
湛然影現的,卻是萬壑冰雪中,孤獨趺坐的虛雲和尚。
雪霏霏的,而他的寂定,澄如冰雪,百年之後,仍吹響另一座山壁、另一只心室。
谷風漸漸收起刀鞭般刺骨的寒峭時,春光已然透明泊近。嵐霧中映著春櫻薄紅的長影。
長病經卷的行者依舊拖著黃瘁的面容,來至集體凋涸、暴死的鳥羽松下。一種掛念:鳥羽松總令參經人不自禁地思念地世尊涅盤時的「鶴林」──被喚作「鶴林」的無憂樹怕也具有鳥羽般纖纖的長葉罷。那些長葉為世尊的寂滅而頓時白首,如鶴鳥素白的翅翼。
念想著鶴林,又不期然地踅向萎死的鳥羽松。那裡,枯幹序列,枯枝依然杈杈椏椏畫著天幕。一撮一撮柔碧的「毫毛」卻苔蘚一般自焦黧的樹身上浮冒出來。一點一點,輕輕怯怯,柔軟碧閃,如同雉鳥舊羽褪盡後,新新抽出的寒羽。
春光漸暖,柔柔的寒羽愈展愈長,「刷」地如嬰兒拳握的指掌抖散開來。曬著日光,毛管愈見茁壯,毛色愈見鮮翠,從微微的嫩閃、輕碧,而渥碧、翠碧,與濃綠。
終而,高塔狀的枝柯上,翠羽吹涼,萬萬億億芰鳥羽一併纖纖搖舉。
羽翅搖翠。死之弓弦,節節潰解……
枯木禪
鳥羽松的第二個冬日。如冰的室宇。谷風依舊於袋谷中盤桓激撞,咆哮嗥厲。山呼舞踏,一如既往;叉戟獵獵,一如既往。
鳥羽松拄著焦赤的骨架,亂技扠椏,仍如天火殛死。
死之況味,一如既往,窒息迫壓著大地。
那般墟燼般徹骨徹隨的死絕,與死滅!不親眼見證過它的甦醒與再生,一個人任怎麼也難相信那焦燃似的軀體再可能爆發勃翠?
鳥羽松閉卻生機,「宛然若死」的狀態,令人深憶起唐時隱於大梅山上的「大梅法常禪師」。梅花紛紛白白,開開謝謝四十個凜冬;而四十個寒暑,他僅是孤炯一人,草衣木石、孜孜默默,深潛修行,期與自性空寂──自體本元佛性合而為一。
他的保任,如是之長;安忍,如是之深!直到蒼老頹遲的暮年,八十五歲,始入世弘法。弘講三年,即泊然入滅。卻因道骨、禪法的圓明,學侶輻湊,使得禪風大興於世。
殘如枯木一般,死卻一切機心、一盡情識的保任狀態,大梅所留下的著名詩偈為:
摧殘枯木倚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
樵客遇之猶不顧,郢人那得苦追尋?
枯木般「如涸似死」,萎去人世一切花草、枝葉、葛藤的身影,也見於遠劫以前,《法華經》所描述的「大通智勝如來」──
大通智勝如來坐於菩提道場,摧破煩惱魔軍,然,諸佛究竟之法仍不現前。他畢竟無能圓成正覺。
如是,一小劫、二小劫、三小劫……大通智勝如來仍趺坐道場;身心不動,不為摧折。
諸天神龍悅美他,散下無量天花。
天花繽紛如雨。舊花萎謝,新花又漫天飄降。
大通智勝如來仍寂寂坐著,不為所動。他將如此堅固堅執坐過悠漫的十劫;最終,諸佛之法,始如一朵金色優曇鉢花,圓滿諦現於眼前。
春花錦璨,而心如堅冰,不動、不搖,不為惑使──久遠從來,大通智勝如來的臍帶即連貫於大梅禪師的血脈,以及每一位熬歷過、保任過的行者身上,六祖如此;黃蘗、龍山如是;雪竇、虛雲也無改。
他們皆將削骨還肉,歷煎更寂寞,更冗長,更難以指涉、模擬的「鳥羽松的冬日」。
但是,不止於行者,也不止於修持和保任,「鳥羽松的冬日」將發生於每一人類,每一生涯,每一面向,每一領域,每一旅程,與關係中。它發生於親人的死亡,家庭的變故,親密關係的異變,事業的折挫,前程的敗毀……中,是所有「高峰中的下墜」,也是生命岔道中的坷坎,顛沛、荼煎、折挫、夷毀處。彼時,潮打孤域,皆可能映現一段槁木寒灰,不為人知的凜冽,幽獨,與寂閉。
向幽獨處深行深向,向本體處謹密回歸──如燧人取火,深潛深蘊深惟,直到尋到足以燎亮自我,以及群生的智焰與能量;直到生機勃綠,足以流播遨展,澤蔭厚土;如鳥羽松的散羽大千。
橙紅的翎羽握在掌間,微帶焦黑……這是鳥羽松的冬日。屬於沉靜思維,沉默積蘊的冬日。一切孤然退遠。我在它的寂閉中,等待寬廣的翅翼。
(本文引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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