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編者按:
關於失明的尊者阿那律的「穿針」,一共書寫過兩回:一回為〈穿過長夜的針孔――為人類穿針的《八大人覺經》〉,結集於《優曇之花》;一回則為更早、獲得普門文學獎的此篇〈穿過黑暗的針孔〉,收錄於《水晶的光芒(下)》。同採小說的形式,前者主以介紹經卷為髄旨,更依循原經典的經緯,後者則為探勘「佛化文學」的可能,而作了更自由、更大幅度的敘事實驗和擊節。可惜,依於某種奇特的錯誤,直到得奬刊載,才發現作品是以跳頁「1、3、5、7、9……」的方式刊登的,也才理解為何評審們一致宣稱「看不懂」,又同時因它詩化、獨樹的風格,而決定給予「佳作獎」――緣於基於不可明的誤失,所有參賽作品均為單面影印,唯此篇為雙面影印,評審們依於習慣並未翻閱背面,而編輯們也如此,由是收錄的作品呈現殘斷、不忍卒讀的面目。
埋首山中修行,廿四個春秋滅謝了!竹風中的阿那律仍怦然在胸,宛如緊臨榻畔的道伴,一如宿昔。於是回首重新釐校了作品,擬設了副標,使之得以完整顱額。
那麼,又為何始終為盲眼的阿那律吸引,而心心念念、反覆書寫了二回了呢?是為了那份「道心」,以及「熾然精進」……更為骨子骨底所潛藏的無盡代價。欲暸解,即請探看兩篇中的作者記事。
穿過黑暗的針孔
——梁寒衣
鏡面
黑暗在我的眼底成形……一如緩緩玷污鏡面、緩緩侵染鏡面的濃稠瀝青。
我將失去我的眼睛;一如瀝青覆蓋,不復照見形像的黝暗鏡面。
而在永恒的黑暗抵達之前,統馭我的,是紅色——是一片灩灩、搖幌的紅。
那紅色,首先,如一粒不慎吹入的瞿麥種子,悄悄棲泊,悄悄萌發於眼底。
以看不見的節奏,悄悄地,探出一兩支殷紅的根鬚。
我的眼眸,如劃破的鏡面,於紅色鬚根下,切割出兩道浚深的溝痕。
白鶴
彷彿已然預知到一切,世尊來至我的身畔,皎月般的面容映著那與之相比、黯然失色的燭光,映著迦蘭陀竹園時徐時止、嘆息般叫人難以成眠的竹葉聲。
「睡吧!啊那律,莫忘記眠息!」世尊冥目靜靜聽了一會竹音,靜靜地,於風息處張開眼睛,靜靜地說:「如同肉身以飲食為資糧;睡眠,亦為眼目的飲食——」
「那風拂捉著竹葉……宛如唱著一首首無常之歌。」我向著闃暗中娑娑作響的竹籔,沉默一笑,并不真正回答世尊所問:「日裡,夜裡,那風如斯拂擺著!二六時中,相繼不絕……娑娑拂吹出一片巨大綿延的無常之歌,搖撼著不眠的心眼……我每每思惟,人類多生累劫的習性——那無盡折磨、無盡摧煎的貪瞋愛癡,正猶如那密密累疊、繁盛孳茂的竹葉一般,得以巨力,以狂風,一次次猛烈搖撼,滌盡枝葉,方能遺下空無掛礙,赤裸明淨的堅幹——」竹木於夜風中擦擊著清脆的迴音,我看向黑暗,看著漆黑中無以捕捉的巨大凋零。世尊皎月般的目光停駐在我臉上,我聆見一己低低地說:「我思惟著,除卻勇猛精進,如疾風一般,晝夜不息,向身內、身外,決絕不疑,猛烈搖振一己的柯葉蕪枝……再也不復有其他涅槃之道。」
娑娑野風撫把著竹木,撫笛人般拂吹過一片澎湃的潮音。我的胸中走過一陣響笛……是那未曾發出的音聲:「是您!……是您啊!……是因了之於您的深沉的愛戀,與虔敬……我發著沉重的誓願——從此,在您之前,及至涅槃抵達之時,我將永不眠息!……自那一剎那,誓言即已不廢,如結一般,纏繞於我的血脈——」
皎月的面容恍然靜默聽聞了那未曾發出的音聲。我看見無上的尊者以未曾有過的溫柔,輕輕垂下眼睫,悠然一笑。
數枝雪白的鶴羽自祂優雅的螺髻中翩旋遨出,於虛空中輕盈舞踏。竹林如雪,鶴羽縑白。闃暗的竹木於背景中剎那化為一片霏霏的銀白,恍若雪染。
宇宙於舞鶴中靜靜止息。
然,僅止於瞬息,僅止於微神……舞鶴悠悠沒逝於虛空;闃暗中唯有風拂竹木,剝剝驚落數枚冥思的葉片。
我在世尊跏趺之處,拾起一枚銀白的、如鶴羽般纖長的竹葉。
攝影:梁寒衣
火鶴
瞿麥的根鬚於我的眼底爆裂抽長……宛如春日無法禁制的勃發,狼狠的根鬚,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如火如荼,向每一寸清朗的空白攀走、爬梳著。
杈椏的根鬚中含著螫人瘋狂的針刺。如火如荼的攀爬中,揉著如火如荼的燒炙;宛如掌著千千萬萬枝微細的針尖。
齊拈著疼楚的針尖刺入眼底。
繡出一片毛細的冰裂。一串腥紅的魚網。
紅。
紅色於鏡面上鞭笞出縱橫斑駁的裂縫。
一對龜裂的明鏡。
深深滲出血痕。
痛。
那麼深的痛楚,於晝晝夜夜,微微秒秒,間不容髮的進行著!彷彿一把利刃橫拄在那裡,無時無刻剪割著瞳孔,將它裁的紛紛片片、七零八落……。
我在無盡的刃口中瞭望到一己的徬徨、猶豫、與恐懼:「何以如斯??何以如是!!!」一切光明,所有光線……皆令我驚懼,有如久居窟室的穴鼠。暮昏時,我在漸趨矇昧的竹籔中提衣徘徊,胸中愀然叩問:「涅槃尚未來臨,而我已落入地獄的隘口——如是,我精勤苦行,無非為了抵達清涼無苦的狀態;然而,此刻,在清涼未至之前,我的心中業已塞滿炎惱;在精神『滅苦』尚未覓及之前,我的肉身早已喧囂著無能忍受的痛苦與恐懼……『我將失明!我將失明!』此一意念戳刺著現前的我,較之於死亡更顯得具相具體、恐懼與震懾——」枯腐的落葉積蘊著灰朽之歌。漫地沙沙,於我孤悒的跺蹀中,恍若重覆著同一種音息:「你將失明!你將失明!」
「阿那律,莫忘記睡眠!」彼時,世尊出現於我的面前,如一縷斑爛的流霞。暮色如一卷圍籬,頃刻斥退得亟遠、亟遠……我眼前燦然的光輝,使我忍不住羞惶地垂下首來。
「須知,肉身依飲食為存活;眼目亦以睡眠為資糧。」流霞的姿影靜靜立於摒退的暮色前,靜靜諦聽片刻,靜靜地說:「雖則,聖弟子為法,不惜忘卻軀命。但是,修行者亦應如一名精湛的琴師,善於調治掌中的弓弦——弦太緩,則音律弛墮不協;太緊,則嘔啞難聽。」
「生生死死,遷遷謝謝……那風如斯吹奏著一首首無常之歌,早在我來之前,即已如是——」我垂著頭,流霞的姿影恍然流漾於跟前,照著灰枯的敗葉煬煬生輝。我闔起痛苦的雙目,輕輕說:「我捨下王位、錦服,如您一般,以王子之身出家,無非是為了尋索另一首無死之歌。我的心為此,恒常焦煎,恒如轉輪,無法蘇息——」
向晚的竹藪間,落葉如蛾。於我闔閉的瞳眸間,囚室般緘閉著另一永不發出的聲息。一個傲岸、難馴,更類於王子阿那律,而非比丘阿那律的音息:「是因了無上的愛戀、虔敬,我已立下無悔的誓言——自那一剎那,即使您,無上的世尊,亦無能勒令誓願止息。……我,阿那律,永不遷改!」
那遙遙超越懦弱的誓言,如斯,如昏冪的蛾翼,於幢幢的竹幕中沈沈墜落。
恍然已經悉聞那未曾發出的一切,流霞的姿影深深、深深地,向我長長注視;之後,寂止一笑。
數枝火紅的羽鶴自祂優雅的螺髻中翩旋翔出,於虛空中嫋嫋舞蹈……昏色的竹林瞬間霞光晃耀,化為湛湛的剔紅,恍若琉璃。
宇宙息止於赤色的明淨中。
僅止於剎那,一個吟嘯,火鶴悠悠滅逝於虛空。霞光隱遁的竹林中,唯有落葉如蛾,沙沙嗟嘆著死亡之歌。
我自世尊足趾踐履之處,拾起一枚火紅的竹葉,淨琉璃般纖長寂寞。
弓弦
紅。
紅色煬煬灼燒於眼底。以針與剪,劍與刃的痛楚。
彷彿遍野的瞿麥齊齊成熟,齊齊迸綻開一朵朵血紅的花絮。
有如支流匯入巨海,鏡面上縱橫開叉的裂溝,化為一堵堵渠流,於時光的隙底,聚為一對腥紅的湖泊。
迦蘭陀明媚的花園、長草、樹祇、屋脊、行人、與牲畜,於痛楚的湖泊間搖曳幌動,化為一連串模糊閃擺的點與線,一連串難以捉摸、晦澀矇渾的輪廓與形狀。
「我將失明!我將失明!失明!失明!失明!……」在模糊閃擺、矇矓晦暗的點與線、輪廓與形狀間,危危解構的阿那律以前所未有的雪亮照見自身的怯懦、怖懼、與惶悚。「涅槃何處?涅槃何在???!!!」意念飆然遠去,脆弱的阿那律於坍毀的信願之前,撫然質疑:「誰能驗證此生之後,必有來生?誰能印證生老病死的此岸,必定存在另一不生不滅的彼岸?——而長夜漫漫,尚未解除人類心智永恒的闃暗,我的眼前早已如煎如荼、失去光明!……更且又有誰能知道,長夜的彼岸,或者,只是另一個長夜?只是黑暗,黑暗,黑暗!……抑或者涅槃僅為狂妄的囈語?人類的肉軀如魚,始終未能跳脫出無始的砧板。」
「涅槃或僅為狂妄的囈語!涅槃……僅為……狂妄的……」是落雨吧!滂沱的雨幕自不甚分明的天光中刷刷急搗而下,刷刷急叩著葉葉枝枝。一種音息,昂亢而激越,鬱暗而絕望,如地面竄起的暑熱,灼迫迴繞於煙樹間。
「為法,當不惜軀命。」另一種節奏,於葉葉心心深處,規律而恒續地,清明點滴著。
「眼目,與法——熟重?熟輕?阿那律,你護惜眼目,更甚於真理嗎???」恍然間,一個巨大的雷電劈開雨幕,劈開枝枝葉葉,世尊跏趺的身影湛然映現於林祇深處,水晶般瑩潔洞澈:「此世,一切有情眾生,雖具一雙明利肉眼,但是,卻恆墮於闃暗無明之中,長夜流轉,不識生死本際……唯任貪嗔癡愛,繫縛頸項,如牛索般,牽引絏拉著,從此世至彼世……那麼,阿那律,豈止具有一雙肉眼,即謂之『不盲』?」
是世尊嗎?抑或僅是雷電的幻像與閃光?橫斜的雨幕於我行將失明的瞳底葦織出千千萬萬晶瑩跏趺的世尊,澄湛一如水晶。宿昔的情景於我目眥皎然洞現,晰明一如此刻,含著同樣深沉的屈辱與恥感——
那個黎明,炊煙初起,你即於河畔結束漱洗,入城托缽。阿難比丘走於你身側,俊美的臉龐,晰白一如曉星。同為王子,同一年紀,同樣悅愛著音律、哲思,你總在他的身上,影子一般,瞭望見另一個自己。而阿難亦然,他總是穿過竹林,偕你出門,一併托缽;恍如半面的鏡子尋找另半面的鏡子。
日頭炎炎。才是初早,空氣中早已渙散著難以熬忍的暑氣。你們一致籌量,一俟托缽完畢,即早早返回林中,於清涼蔭底,端坐思惟。
缽碗空蕪,粒米未著。你們於氤氳的暑烈中跋涉了半個城市,奇怪地,卻一無所獲。
既倦且羸,兩人暈眩行腳,不知不覺於一處市集間下腳來。
「你聽,那美麗的笛音!」阿難忽然說。
其實,你早已聽覺……只是闔目息止著,隱忍攝護著一己的耳目。
「看啊,那奇異的蛇人!」阿難復又驚嘆。
那笛音已然如斯蠱魅!而那蛇人,又該當是什麼景狀?……你忍不住為阿難口中的驚詫撩逗起來;張開眼,循著阿難的視線一併望去。
一名長髮的蛇人,裸著上身,如一株熱帶灌木,渾身刺滿青綠的藤蔓,搖搖擺擺,對著方場中心一座漆黑的錫罐,很嫵媚、很多情地吹著。像是奏著某種情歌旋律。
音符繞著錫罐愛撫般很輕柔、很低抑地盤繞、剝弄著。
錫罐漸漸有了動靜。一隻金色的蛇頭自罐口悠悠探昇而出;然而,隨著蛇首款款舞弄,脫出錫罐的,並非一般蛇人慣常舞弄的扁平巨蛇,而是一個細腰長深,裹滿金色鱗片,眉眼、風姿皆恰如一條長蛇一般、冶豔妖嬈的女伎。
笛聲轉個拍子,熾熱撥撩起來。飾著蛇首,披著金色蛇鱗的女伎,跺著小腳,蛇一般,繞著方場,扭擺舞踏。蜜色的臂膀,噴泉一般,千攏萬攢,撩亂拂振;鈴鈴地,搖振起一串催眠般、招人入夢的細索鈴音……
你恍如睡熟般,隨著鈴聲走過一段春花旖妮的草原,有什麼白忽忽的、如一道閃光,溫柔繞著你迴旋,溫柔熨貼著你的肌膚,溫柔環抱你、侵入你……
「我們返回精舍吧!今日,怕只好空著肚子——」惘然間,阿難以手觸著你的臂膀。你剎那寤覺,滿面羞惶,拾起缽碗,亡命般,狼狽奔出市集。阿難緊隨於你的身畔,怏怏鬱鬱地,彷彿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料定必然挨餓,卻悔罪般安恬受納。歸途中,卻意外逢見一位七旬老婦,顫危危地自脫篋的簍筐中取出兩個沉黑的饅頭。
暑氣於午後更更氤氳窒重。竹林懨懨萎垂下綣縮的枝葉。佛於講堂說法,阿難立於佛后,執著一把新裁的蒲扇,輕輕搧著佛軀。狼吞虎嚥,那塊沉黑的饅頭彷彿正於肚腹中發脹、發酵。你強自收拾日早散亂的思惟,集中心志,聆佛宣講法音。
彼時,穿過竹林,於迢遙的遠方,襲來一聲蛇人般尖銳的哨笛。有什麼綿綿碎切,流水、噴泉一般,鈴鈴搖振於哨音之後,乙乙纏繞著人……
你復又墜入甚深的眠息之中,遇見那道白色的光帶——
「阿那律,切莫貪著睡眠。當知荒逸嬉戲,徒喪法身慧命。」渾沌之間,你聽覺世尊喚你,頓時如墮冰窖,渾身凜然,立時驚覺。世尊鉗槌道:「昔日,一名比丘,於空閑林地,不樂精進,深染睡眠。此時,林中有一天神,思索『此比丘荒逸不善,於我樹林染著睡眠,我當前往警惕。』——於是,化為一具骷髏,白骨森森,節節嶙峋。於比丘夢中,摶摶舞踏,酣暢舞著『白骨之舞』——阿那律,須知,紅顏白髮,少年枯骨,僅在瞬息!骷髏之舞,實在眼前!」
於佛語音中,五百比丘一時俱將視線集注向你,鐵釘般,精準,而慎默。
你羞慚浸身,恨不能死。頃刻,決絕行至佛前,長跪頂禮,大聲白佛:「世尊!我,阿那律,自今而后,乃至命終,唯當勇猛精勤!決不唐喪光陰,染著眠息!」
你仰起頭。阿難怔怔立於佛背,忘了搖扇。
叩
我看著你,王子阿那律!於湛如水晶的冷雨中,看著我們的昨日。
自那時起,你,王子阿那律,即帶著王子的荒逸虛矯,帶著你的蛇媚之舞,離我遠去!
我,於佛陀律法中決絕盟誓的比丘阿那律;自此,未曾闔夜……晝晝夜夜,恒常醒覺,恒常睜眼思惟。
我眼底的紅色。那針砧與刀刺,即是我的誓約與明證,是我之於世尊無上的虔敬與愛戀。
那將來的黑暗亦然……
「是怎麼辦到的?」你閃著昨日的眸光,晶瑩而美麗地,問我:「你怎能忍心……」
「並不困難。」我看著你異常瑰麗的目光:「自那一刻,我心中恆常置著一把披覆流刺的韁繩。於昏寐中,猛然攢刺,令我心痛醒覺。」
我於是張著眼,聆聽落葉沙沙,唱著一首首無常之歌。
晝與夜,那漫天繽紛、迷離招閃的墜葉,宛如向虛空蹈著一場一場白骨之舞。每一片墜葉,皆是一頁虛白骨爪,一塊肩胛,一段脊樑……
我睜著眼,不倦凝視,不倦參惟,自曉天而昏暮,自黑夜而天明。
沙沙啊,那無常之歌!無明之舞!
及至紅色。
黑靜
紅花冶豔焚荼於我的眼底。
漫野的瞿麥燎至靡荼之際,「啵!」一聲巨響,弓弦俱裂。紅色頃刻同聲滅謝,化為黝黑的燼土。
唯有黑色。
黑色。
無方無所,無岸無涯的黑暗,虛寂籠罩於天地,如許深沉、廣邈,而岑靜!
我的心於黑暗中靜靜止息。
那擾攘心中的喋喋之音也是。
他安然平止,如一不動的輪軸;不復催索、逼煎,不復懷疑、叩問,不復噪噪嘎嘎、喃喃不止……
唯有寂靜。
有什麼於寂靜中,清涼遍滿身心。
地水火風空
「這寂靜……多麼奇異!」宇宙空靜,大休大歇,如一只浩瀚無垠的巨卵。那麼那麼地寂靜與空湛!唯有卵體內簡淨起伏的韻律與呼吸。
我呼吸,
而宇宙亦拂動孔竅,發出嗚嗚之音。那流動的風聲,疾時如飆,赫赫搖撼著大地;微微如息,嬝嬝穿過林隙,拂下幾閃丁零的木葉。
我血脈舒緩如流,
而宇宙亦蛻化為千千萬萬馳走的洋流。巨為海洋,激為湍瀑,柔如飄帶,綺麗穿過薊野。
我血肉堅實為地,
而穹窿者幻為陵嶽,低濕者化為壑谷。日月星宿繞著太虛雲河,與我一併凝為不動的崗阜與幽谷,叢峯與高巖。我的毛髮盡為草木樹祇,骨爪血肉盡為金石礦泥。
我向內鑿取火光,
而宇宙熾熱明晃,光亮如火炬燃遍的窟室。地心炎炎,濺出熊熊的烈焰與流漿。一枚星子,擦過天體,灼熱祭出大火,自焚而逝。
我虛空如雲,
而宇宙涉入我的軀體,如兩朵虛曠相融的雲卷。清風嫵媚,曠達穿越彼此相融、空寂如一的足肢與軀幹。
何處為內?何處為外?
何者是我?何者非我?
……內與外,我與非我,俱皆消融於虛曠清空之中……一體一體,無非僅為空明卵體內簡淨的呼吸與節奏。
動時,為生——為風,為水,為地,為火,為幻。
靜時,為滅——為謝,為止,為默,為熄,為空。
何者為有?何者為無?
何者是常?何者無常?
生生滅滅,幻起幻謝……有與無,動與默,常與無常,無非僅為沙門鼻端之一息。
無非僅為一諧和卵體內勻稱的呼吸與息止。
那無常之歌,即為無死之歌!
白骨之舞,無異涅槃之舞!
息
是多久了?……我跏趺於黑暗中,恍若百年辰光緩緩滲過指爪,流逝而去。
又彷彿,剎那瞬息,那以為的百年,無非僅為白色卵體內的一默一動,一息一止。
逝去了!那張弓騎馬,於松林間射穿鹿子的王子阿那律。他昂舉著一頭茂黑的亂髪,銀色的耳璫於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寒芒,死亡的野禽花環般斜斜垂掛過他半裸的背脊。他兀然回首,睥睨一笑,馬鞭長蛇一般噬向月光。騰飛的蹄音中,唯餘一縷奔月般,半人半獸的姿影。
逝去了!那闌珊捧著茶碗,於市集中悵惘聆聽著笛音的比丘阿那律。鈴音密切,蛇女金色的鱗介,和著蜜色的足肢,一併舞踏著,蠟一般,軟軟融入金色的烈日之中,唯餘一串細索的搖振。
逝去了!那漫眼血紅,矢志不寐的行者阿那律。那紅色的昨日,以及其間悚人心魂的惑亂、質疑、潰裂與瓦解——
逝去了!宿昔的刀劍與剮割,穿刺與焚煎,宿昔的猶疑、恐怖、危亂與惶悚!皆隨著這最終的目盲,一併冥入闃暗空寂之中;恍如墜入的刃口,適時結束臨刑前的怖懼與磨碾。
始知,目盲并不真正摧折恐怖;摧折的是,失明前窒人神魂的熬煎與想像。
死亡亦然!懾迫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垂死前幢幢的懼怖與戀執。
盲者不復再盲——盲者不復失明之憂。
死者不復再死——死者不具垂死之懼。
那是「無死之歌」的真正奧秘吧!即淋淋漓漓,徹底大死一番。
「欲成為阿羅漢,須先成為『殺人兇手』!須先殺死『人』!」在黑暗中,我逐漸瞭解佛陀昔日於講壇上所使用的強烈字眼;那時,舉座啞然,無人會得世尊話語。比丘們於托缽時,悄悄揣測,認為導師此語,斯為反諷,意思應為「停止殺人!不可殺人!」
「須先殺死『人』——殺死人之所以為人之愛欲、恐懼、煩惱、騷盪——殺死一切有情的幻念與執拗、憧憬與悸動、嗔恨與愚癡、疑惑與悵惘……殺死之於生命本質,乃至生命現象最終的渴欲與戀執——始能解脫生死,成為真正的阿羅漢。畢竟,無頭者無有斷首之怖;空寂者本來無物、不繫一個『死』字……這是世尊所謂『殺人者始能成為阿羅漢』的真正意涵。」乍然抵達的暗冥彷彿使我看得更深、更遠、更透徹明白。我恍然看見世尊立於翻飛的竹林間,雙手平平向前伸出,結了一個「止」的手印。漫天落葉寂止於半空中,不飄不墜,無動無搖。秋日的竹藪寧止於涅槃之地。
是夢境?抑或幻念?那不久我即進入深沉的眠息之中——彷彿徹底卸下軀幹、靈魂、手足、頭目一般,安詳、綿長、無盡、廣袤地睡著。
〈穿過黑暗的針孔〉得獎感言——梁寒衣
一九九五年七月,於明尼蘇達州闃寂的寄寓中,由於精勤修習「觀」法,於生命的每一微秒,每一 息皆念念覺觀,時時覺照……太明覺了!終而抵達通宵不寐,乃至數日、逾旬無以眠息的地步。彼時,望著鏡中紅腫脹痛,瘀滿紅絲的眼眸……「黑暗在我的眼底成形……」——字句突然洶湧排闥,如雷霆閃電般凜冽廻盪於我的心頭。
宛如以鏡照面,我開始理解阿那律,且試圖書寫阿那律……於他的惻惻徬徨間,我暸望到一己的幽微與恐懼;於他的超絕意志間,我暸望見終極的穿越與可能。
是的,於生命中,我們皆有一個,乃至一串必須穿越的闃暗針孔。此是每一名追尋者、叩索者必有的命題,於我,亦然。它遙迢懸擺,危疑鋪展,於創作、修行的每一個步履,每一道隘口。而針孔亟微、亟細,密如流網、歧如叉道……
一九九六年普門文學獎
攝影:梁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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