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梁寒衣
這是山中一向喜悅的故事,關於「追尋」以及「追尋者」
——「探索」與「極致」之神必曾以無比的巨力親吻過嬰兒的額顱罷。以致,嬰兒的眸眼浩瀚,胸懷廣巨,宛然冀圖泅泳千江,亦冀圖吸納千江。
古印度的圓月一回回夢景般地昇起,一回回以驚嘆的目光注視著嬰兒自小及大,以其不停息的靈魂所追尋、獲致的豐饒智識與技藝——那聰睿、博敏、好學、而熱情的眸子不管掃向何處、停佇何處,那門技藝與才華,以及成為其中典範的奧秘,則必然落入他的囊袋;如同一條注入大海、盈滿大海的河川一般。
古印度的圓月一回回以滿溢的光華詠嘆著少年滿溢的才情。這已是她第二百四十次為他圓滿地昇起了——即若於黑風疾掃、暴雨坑霪的黑夜,她也會於某一停頓的頃刻,探出臉龐,以默而無察的輝光,注照著他那好學沈思的雙眉。
如今,這個婆羅門的孩子阿誓志,已經是二十歲的少年了!且如一己孩提時對著漫天星斗所立下的宏偉壯志:「宇宙間的技藝,我將一口吸盡——若有一藝、一技不通,我將不配稱為真正的『明達』與『明哲』。」——如今,梵志阿誓志已如所誓願精擅了人類器世所曾追尋、探索、發展、圓熟的一切智識與才藝;舉凡天文地理、醫學方藥、算數卜筮、山崩地動……一切「禮、樂、射、御、書、數」,人類智識菁英所能抵達的領域無不精湛;即或伎樂歌舞、賭博棋賽、戲法魔術等等販夫走卒、市井庶民所嗜味的遊戲、娛樂,也無不悠遊、明耀;正如一朵奇花一般皎皎開於群芳百卉之間。
即或連裁剪、縫紉衣裳、挑花刺繡等女娘們所幹得亟細緻、細麗的活兒,阿誓志也作得較之於所有繡女、織坊來得更出色、神逸。據說,他所刺繡的蓮花如同初晨乍乍綻開水面一般,仍飄吐著靜淡的香息,使人恍然立於湖畔。不止如此,「君子遠庖廚」之於這樣一名好學不倦,眼眸足以涵納千江的少年是條決定失效的格言;阿誓志執刀庖煮、切割、炊爨的手法正如他執著繡針的神情一般,靈活而鮮越、專注而引人……所炊煮、調和的滋味,即連一名厭食者,也忍不住食指大動、誇為第一。
「愛情」未曾發生於他的身上……不,或者,該說,愛情永永盤桓、垂釣於他的身上,只是阿誓志宛然恒常穿著一件密不透風的防塵雨衣般,永永與之隔離、絕緣。
抑或者,阿誓志本身從未曾蓄意抗拒、隔離過什麼,他僅是太專致了!
專注於內在浩瀚、絕對、唯一的追尋(換句話說,一旦投入某項學識、技藝,他便心無有二,僅看到該項學科與才藝!),以致,他望不見年輕的繡女們所為他特別戴上的鮮花、耳璫、釵鈿、與腕飾,也聆不到她們所為他交換的無數喜悅眼神與竊竊耳語。
嗯,更正確地說,即或凝看到了,吸引他、使他挨近且投入討論的,毋寧是如何以針法刺挑出如是鮮麗的好花,以及以如何的銀工、金雕鏤製出如斯湛巧的耳璫、釵鈿。
他的追尋大洋般的豐沛而廣袤,並不想圈裩於女人小小的美麗與裙擺之中。河畔或許偶爾灼閃珍珠與貝類動人的澤彩,但阿誓志志於大洋:他僅是獨樹地奔流著,吸納千江、百川,以成為一座無匹的大洋為境界——即或偶爾……有那麼一個悸跳的時刻,一雙眸眼,一個微笑,一種哀愁……或欲望,閃入胸中,也恍如大河磯波一般,瞬息掃盪而逝!
他那好學、澎湃的心,仍不息止地奔湧朝向大洋。他的父親婆羅門大雲慕的睿智與財富更助長了阿誓志豪壯勇濶的翅翼。
大雲慕以一類驚嘆與詠讚看著這名出自自我骨血的「天才」,不到幾年的時光,他便清醒評估出彼我之間差距天淵,即若累生的努力亦未必能致的才識與潛力,恰如鴿鳥之於蒼鷹。本已虔誠事神,如今,大雲慕更以「神蹟」一般,虔誠看待著梵神所賜予的無上禮物——他自知自身的平庸、淺陋,由是大開大闔、全憑吩咐、全力配合;取出資產、財寶,襄助著阿誓志的每一追尋、每一步履與決定。而後,以崇慕之心,仰望著阿誓志於他眼底所鋪展、變現的無盡霓虹與霞彩。
虔遜、敬謹,且內省,大雲慕放棄身為父親與族長的威權與角色,毫不剪裁、抑扼地,聽憑阿誓志成為一己生命的主人,任由他導演、決定自體。
古印度的圓月照著年滿二十歲的阿誓志。這是他的生日,秋光中,一支支蘆葦於月輝中漂成一片銀白的筆林,光華緜延、而書寫不斷。
阿誓志孤獨佇立河岸,望著風中浮漾、書寫的銀白筆管,胸中自語:「一介丈夫,能夠如此,又有誰能追趕、匹敵呢?我將周遊諸國,摧伏一切競爭、敵手,揚名四海,以超絕的實力,成為天下第一……而後,載入史冊,名垂千古,嘹亮百代——」他於是告別了父親大雲慕。
自然,萬分不捨、卻也胸懷踴躍的大雲慕釋開了這名他從不想圈限在掌畔的鷲鷹。他用香油與硃砂塗滿阿誓志的額頭,給予了鄭重、祝福的兩個吻——另一個吻,是為溫柔早逝的妻子,美人兒施利莎所獻上的。
一俟阿誓志轉身離去,大雲慕則返歸房中偷偷飲泣——誰知道那將是何其久遠的別離呢?倘使肌骨更年輕一點,他寧可拋下一切治生產業,陪同少年共同踏上夢想的征塵,眺望所有途程的異景與風光。
如今,他卻只能濕潤雙眸,如鴿鳥般,目送著蒼鷹的遠翔。他的翅翼太大!太堅強廣巨!他追不上他!
異路征塵,於阿誓志所踏上的第一個國度,街市繁華,熙來人往的鬧市中,一名工匠正坐在街首製作『角弓』,那是一種以牛角裝飾的華美強弓,此人剖筋雕角,手法迅如閃電,弓美而強大,買主爭先恐後,幾乎到了推擠、吵架的地步。
阿誓志凝目觀看,心想:「少時所學,自以為天下無匹,一切已然具足完滿。然而,卻未曾學過製弓。
若與此人競技、比試,必然輸卻。我當以之為師,受學其藝。」於是,便追隨弓師,懇乞成為弟子,傾心灌注,研磨製弓之術。不久之後,即全盤析解、貫穿了製弓的奧義,所作的弓,精微巧妙,甚且青出於藍,超越師傅。阿誓志虔懇拜辭了師傅,供養了大量財物,而後,踏上旅程。下一個國度,江水奔湧。
當他正要渡越一條壯濶的大江時,他遇見一名船師,操舟如飛,於奔湧的波濤,高低飛翔、左右飄掠,如同鷗鷺般輕靈而妙美。阿誓志讚賞、嘆息道:「在我的國度,從未曾見過這般引人的船師,亦未曾牽動我學習操舟之術。於世人眼底,駕舟,或僅為一微不足道的小小賤業,貧苦者所操持、勞作。然而,之於一己所不知、不曉的,我皆當謙遜受學,才堪稱萬藝具足!」
他於是懇請船師,收為弟子,且恭敬供養,竭力勤勞,傾注於操舟。日月昇沈浮降,不多時,古印度的圓月訝然照見,萬浪拍擊、搗叩中,阿誓志已然洞悉了水流與風息的奧秘,他廻轉盤桓,於高舉的浪頭與巨湍,竟如一隻神鳥般優美翔掠,安詳而自在。那是他的師傅,江邊的擺渡者所永未曾抵達的境地!
阿誓志如是敬獻了大量的財物,辭別擺渡者而去。國土、村落、市墟……流過他的眼目,阿誓志又抵達至一個新奇的國度,那裡,國王的宮殿,輝煌燦麗,世間無以倫比,胸中嘆美,自思:「建構這座宮殿的工匠,著實巧妙、不可思議!自從隱佚遊歷以來,我從未學習過建築的技巧,若與他競比,必然敗北。我當學習,始能成滿向始的心願——」阿誓志於是訪謁建築此宮殿的大師,乞請入室為徒,並盡心竭力供食這位建築巨匠,自己每日拿著斧頭、鋸子、量尺、雕刀……等工具,精進修習。
日月於斧鑿的鋸解、磨刀聲中逝去,阿誓志以超越尋常的時間,很快便熟練建構、設計一座宮殿所需的技巧、能力,藍圖,與實作。
一名建築工程師,所能暗曉的上乘工藝,乃至亟精微的圖案雕鏤工程,皆明明昭昭,流漾胸中,且其湛美精良,更勝其師。阿誓志於是敬謹竭誠地供養了珍寶、財富,辭別其師而行。
他周行天下,遍遊古印度十六大國,設下競場,徧邀各界好手前來比試。但是,舉世滔滔,人人聞風喪膽,竟無一人膽敢前來應戰。古印度的圓月照而又照,照著競場上稱霸獨雄、人人膽寒的姿影。阿誓志獨坐孤峯,對著遼浩、空無的宇宙,忍不住睥睨道:「宇宙窮獨,天地之間,畢竟又有誰還能超勝於我???!!!」 他的聲音如水穿漏,滴淌於祇樹園中入定的佛陀耳輪中,如一只水滴之滴入心海。如是,世尊現身成為一名沙門,拄著手杖,托著乞食的缽,迎向競場而來。
這位能勝一切的「天才」梵志,出於無佛之國,打從出生以來,從未曾風聞佛道佛法,亦未曾見過出家的沙門,胸中詫訝,對著瞬息之際來至他眼前的沙門,好奇問道:「我踅涉無盡國土,閱歷無邊風景,然則,眾王眾土的典章儀則中,從未曾見過如你一般形制的!衣裳服飾中,也未見有如你這一身的!宗廟祭祀、日常器皿中,也不見如你手中所持的物件!你究竟是誰?來自何處?何以形貌、服裝如斯與世不同?」
沙門回答:「我是個『調身』的人!」
阿誓志追問:「何謂『調身』?」
智慧善巧,沙門乃依阿誓志所曾研習的技藝,說偈答叩道:
「製弓人善調角弓,
船師善調舟楫,
巧匠善調木作,
智者善調色身,
譬如磅厚巨石,
颶風不可移轉,
智者之心啊,定若磐石,
不為毀譽、勝負所傾動,
正如深淵之水,清明澄定,
智者之心,能依佛慧而啟蒙,
而滌盪潔淨——」
沙門說著,面容發著光,顯現佛陀圓滿的本然——那應是一場追尋者之於追尋者,哲學家之於哲學家,智者之於智者的殊特叩擊:頃刻之間,如月映大江,阿誓志看到了另一個少年悉達多(註一)的追尋。
那人放棄了國土、山河、史冊、勳名……以及一切野心、權勢、榮耀、繁華;不為征服他者、征服世界而追尋,僅為征服自我、給予世界而追尋……如此,道路窮荒、孤獨踽踽,形骸解裂!
於一次次的絕望與折挫,義道與歧路,苦行與憂思……中,悉達多終而證悟了宇宙終極的諦理:那足以協助人類,穿越長夜、穿越生死、穿越燒燃與苦惱的「智者之鑰」。那把鑰匙,不為欲望、或其他的野心而洞開,僅為慈悲而擁有。
唯有「調身」的智人始能一窺。
頃刻之間,亦如月映大江,浩盪淵博的智者阿誓志明白了他夙昔從未明白的父親大雲慕:那雙飽含潤澤的溫柔眸光,那失去妻子的痛苦情懷,以及勉強抑扼、釋出愛子的思念之心……還有,那些織女、繡女們搖響的臂釧、歡心而期悸的情表……還有,一名名師傅的手足身姿,一雙雙精巧、厚繭的手,一回回嚴厲的訶斥,以及一次次慈靄、安忍的調授……還有,還有,那告別時幾同大雲慕一般,藏在眸瞳背後,更為內斂、隱形的惆悵與失落。
他致贈了大量珍寶、財物;他們卻失去內在至為明亮、自豪的明珠。一名他們親手調教,舉世再也不可能相逢的第二匹千里駒。一個像兒子一樣的人類,閱睹且繼承了他們一生技藝的奧秘、精采、與絕竅。道路上散落著無盡之心。
那是一路征勝,一路追尋冠冕與榮耀、智識與技藝、物象與現象……時,為自我所遮蔽、遺落的人類之心:它們浮漾、騷動,喁喁喃喃、竊竊喋喋,翻滾成一條浩湯長河;流動著人類的夢想,恐懼,意志,掙扎,也流動著人類的愛情與幸福,悲哀與忡悸,憤怒與競諍,嫉妒與疑惑,懷毒與酷惱,熱切與燒燃,背叛與遺忘……溫柔的、怯懦的,強大的、荏小的,富貴的、賤猥的,慈忍的、慘刻的,受尊敬,與受踐踏、剝削、摧折的,給予鐐銬、或以鐐銬為莊嚴、為自寶的……皆一一匯流其中,生滅其中。人類的諸般面向與存在,浮展成一條大而又大、寬而又寬、生死無止、沸騰喧茨的長河。
「倘使不能把掌生命之鑰,契入宇宙終極的諦理,那麼,一切六藝書數,巧匠、木雕……向所修習的奇技巧術,無非僅是生死之河上的綺麗花邊、奢美裝飾而已,一條銷耗心神、縱任苦海的死生之道!僅如無邊的幻彩浮沫,終將吞噬於苦惱巨河中——」
微神中,他恍然聽見少年悉達多下了如斯的結論,皙白的足址踏著大河如一片澄藍的琉璃。不,抑或者不是悉達多?而是一己,阿誓志,為向所行來的路跡——這條長河的追尋,所劃的完滿圓弧,一個休止點。
他輕輕收攏長河,如束起一座幻麗的霓虹,投身、皈命於世尊座下。
自此,只是一介樸素沙門,以如來法道而調攝。
古印度的圓月撥開草叢,照見洞窟內趺坐的聖者,他的面目澄凝安詳,寂如雪蓮,是証入阿羅漢的阿誓志。 月光叩著窗櫺,摩梭著父親大雲慕的眼皮。
睡夢中,大雲慕宛然覺醒,宛然起身,推開大門——月光漂白的道路上,一名聖者向他行來,為他引出一條寬濶、撫慰、而具足悲贖的大河。風塵僕僕,卻對面相識,如父如子,而熙光和美。
同一個夜晚,那曾以眼神交換過的,於月流中,皆恍然夢覺:胸口疼痛、思念處,抽出一株微微的花絮。
一個呼吸,以寧邃,吹入祝福與溫柔。
寫于二0一四年六月三十日,東山上雙虹疊映。
註一:悉達多,為處於王宮,尚未出家、修行、證悟佛陀的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