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繪圖:梁寒衣
台灣當代
——佛化文學鳥瞰
——梁寒衣
重登梁寒衣導師發表於人生雜誌198期(2000.2/1)「台灣當代佛化文學鳥瞰」,本文係論述台灣佛化文學發展重要基石,敬請指正。
非主流文學(即創作美學、風格、形式有異於當時的文壇文人、讀者、評論者、市場所風行、擁抱,奉為主軸的經驗範疇之外的「另類文學」)一向置於主流文學的邊陲、僻冷的地帶。而「佛化文學」,作為非主流文學的一支,更是邊陲中的邊陲,僻冷中的僻冷!就風格、形式、內涵思想的實驗與發展,它尚處於萌芽、摸索的階段。就進入現代文學、國際文學的思潮、領域,也尚有一段漫長、艱苦的流程。
西方文學,由於以基督世界、基督文明為基底,為骨血,「聖凡的掙扎」、「生命的救贖」、「人神的對立與統一」早已成為無數哲人、思想家所共同思惟、錘擊的生命命題。因之,大河流衍,無數巨匠巨靈早已慨歌淋漓注入他們璀燦的文采,昂沛的神魂、意志,與姿影(諸如卡夫卡、紀德、沙特、齊克果、尼采、赫塞……),也早已留下許多堪稱「不朽」的典範作品——無論就宗教,或文學的品質、成就而言。
相對於基督教文學的「神」光盈鑑、大河湯泱,「佛化文學」或「佛教文學」,仍是一面苔綠斑駁,猶待出土,猶待凝觀,猶待思考、研磨的塵封古鏡。它需要更多的先驅,更大的心血,更不計議的堅持與投入!也需要更痛苦的洪爐,更漫長、沉默的錘煉與熬煎!
可以說,在台灣,一部好的佛化文學的創作出版,宛如和氏璧般,是通過層層鐐銬,層層束縛,而「解脫」、「突圍」而出的——首先,它須通過所有創作者之於文體、文本的痛苦熬煉;其次,是報章、雜誌、編輯人與出版人的拒斥與封鎖;最後,是教徒與非教徒的沉默與冷眼。
泰半純文學的讀者、評論者、編輯人,乃至作者自身,俱傾向於「貶抑」、「小窺」宗教文學,以為它們僅是淺薄、粗陋的「宣教」、「弘教」的文學——這類單刀直入、徒為弘闡教理,徒為宗教附庸的作品,其風格、形式根本難以「入流」,更難以登文學、藝術的殿堂。而傳統的「佛教徒」則傾向於直接、知識性、概念性的教理研讀,上焉者直接涉入經藏,或祖師、法師的著作典籍,其下者則只讀坊間流傳的小冊,以及一些「勵志」、「清心」的小品、雜文。他們從來不是文學的人口,之於藝術的相關領域,戲劇、音樂、美術、雕刻、電影……也抱持著十分貧乏薄弱的概念。
如是,無論教徒,非教徒,說法者,或修法者,俱對宗教文學採取了一種冷漠輕忽、可有可無的「庶子」態度——這種態度清明具顯於宗教的出版者與出版品、出版文類中。因之,走入一家佛教書店,無論它的蒐羅何其浩瀚、完整,躋身其中,堪稱「佛教文學」的,俱如砂漠上的露珠一般微渺、索寡。從五O年代累疊迄今,近五十年來,海峽兩岸加起來,不超過三十本,究其原因,無非是土壤不沃,雷雨風雹,而瀝血不疑,有心深耕、勤耕、苦耕者少。因為,即若願意舉辦文學獎,乍看之下,之於佛教文學獎掖最深,提倡至劇的道場,之於一己的得獎作品亦採取了十分冷漠、貶抑而矛盾、模稜的態度——他們寧可以「企劃編輯」的方式繼續執行一己設定的主題、綱目,亦吝於謄出版面刊登得獎的文學作品。
以致,這些文學獎形如「枯魚之市」!文學獎並未真正認證、培植出一代優秀、有心的創作者;而創作者在歷經層層關卡後,亦未突破、開展出另一發言、創作、出版的空間。道路一向密閉,而窒息!關卡重重,門戶重重,而偏見重重!
除非我們能夠突破一己的「見惑」與頑執。重新檢證、回歸菩薩「五明」——重新釐定「宗教文學」以及「佛化文學」之於佛陀心目、佛陀教法中的定位,以及說法、弘宣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並將之納入「菩提法」和「菩薩法」的一支,同時,力圖將之匯入現代文學,與文化文學的美學、思潮合流,佛化文學始能綻放它獨特、獨具的神魂。
否則,它將永止於酷烈砂海中微微綻露的數瓣稀有而脆弱的花絮。而堅持跋涉,迭經挑戰後,作者所重覆面對的亦將僅是「狗不理包子鋪」的尷尬和困窘。
「不會啊!佛化文學哪有那麼悲觀、冷門?林清玄、鄭石岩不是履創暢銷的高峰?一些散文、小品亦不是廣為閱讀流傳嗎—— 」或許,有人會這樣質疑。
之於這個現象,我們應該這麼解讀:台灣讀者一向傾向於「投幣式」的、「速食」的消化與吸收,之於文學作品,我們亦採取了如是的態度,如同服用一顆退燒、感冒藥般,我們希望它立即排洩身心、清腸、解毒。這類極端「務實」、「寫實」而「速成」的閱讀態度,這種立即要「治癒」,要「知道答案」的閱讀習性,使得散文的閱讀一向在文學的市場中高居首位,因為它更直截地傾注了作者的思想與情感,而其他更富思考、更富挑戰,更要求覺觀和沈澱的文類——小說和詩,則忝列其後。
同樣的情況也對照、呼應於佛化文學的領域中——散文居首,小說、詩,其次。閱讀、銷售如此,創作的情形亦依此分布,散文作者最多,小說其次,詩則微乎其微。之於坊間視為暢銷,將之納於「散文類」的,就更嚴格的文學領域和指涉來分類,則並不屬於散文,而應歸屬於「非文學類」的勵志、心理、教育、或雜文類。——即若勉強將之全部歸為「散文」,而認為台灣的「佛化文學」有過璀璨開花、驀然蓬勃的假相,時光亦不過僅有十餘年的光景;相較於純文學的其他作品,其質與量,皆是猶待省思、猶待檢測、定位的問題。
一切創作皆在尋索一己獨特的風格、語言。音樂有音樂的語言,繪畫有繪畫的語言——而文學,是「文字的美學」,就一門獨立的藝術而言,自有其獨特的風格語言和美學形式。當音樂家埋首結構、演練著音符形狀、排列程序,畫家思考、磨練著一己的色塊分佈、線條起承時;文學作者亦須自書房中不斷思考、架構著他的書寫形式,句型句法,情節風格。
「如何敘說」——如何建構一己的創作美學、敘事風格和形式語言一直是創作者至為深懸、核心的命題。泰半的人以為文學取決於主題、內涵和觀點,而這僅是過份草率、潦率、魯直的認知與解讀罷了。顯然的,一流的思想與主題,如果缺乏同樣深遂、敏感的形式鋪陳,它可能具顯出的,僅是三、四流,五、六流或不入流的作品,讀者可能瞭望到的,僅是「簡陋而過」、「粗糙而過」的概念指陳、意識傾銷。因之,風格和語言形式的塑造和延展永遠是創作者的刀口,是一味試金石與致命點,內涵、主題僅是初步,若無能激盪出一己獨特獨樹的旋律、音聲和敘事,則作者與作品都將承納「墓石的一擊」!永埋於狼藉的墓室中,刻痕一致,筆跡一致,而面目模糊!缺乏更進一步的自我認證與指陳!
換句話說,主題、內涵、思想,倘若是一個人的抽象靈魂的話,文字、語言、情節則是洞顯靈魂的五官、神態和姿影。我們不能期待一位神思靈美的天人包裹在一位肌肉壅遝、腫瘤滿布的「象人」身上,或倒轉過來,外貌神美,而內在壅腫瘤節、坑痕醜陋;它必須「內外合一」、「形神合一」、「身心合一」!
因之,佛化文學的要求和定位上亦然。作者在此,他可能面臨三項高難度的挑戰和演出——首先,他須通過現代文學的刀口與試煉,如同同儕的文學創作者般,摸索、開鑿、實驗出一己的形式與敘說;其次,通過佛學、禪學的凝觀和檢測,具足經藏、教理,乃至修行的知識與經驗,有別於一般單純的作者,他必須力跨、會通文學與佛學這兩個專門專業的領域,同時,將佛法概念性、哲學性的義理、教示,消融、轉化為小說、詩歌的情節、語言與旋律。最後,於漫長的深耕、墾拓和蝕穿後,如所述的,他將立於岸然的大漠中,四野寂寞,大風孤曠!再度節節支解,面對發表與出版的窘境——除非這位作者,早已具足文學或佛學這兩門領域中斐然的聲名——自身已是躋身主流、熾手可熱的文學作者,或是佛門中名聞遐邇的高僧、大德,堪能憑藉既有的資源、聲名,砥定中流,形成另一波「風潮」……否則,即若出版,亦僅是默默上架、寂寂地撤出——作品的生與滅,俱在無止的灰冷沈默中。除非一名作者願意「發心」,願傾生命圓湛於佛法、文學,同時,安忍寂滅,以無所得的心情,面對這必然而來的寂冷荒漠或嘲謔斥拒,他始能在荒漠灰煙中,一再的仆跌,與邁進!——非具足一定的慧觀與禪定,一個人難以承受如此漫長的銷蝕與拉拒,而堅持不輟、力行不移!
攝影:蘇仁浩
一部傑出的佛化文學必是通過層層人性,重重踩踏地心而研磨、瑩湛而出的——它永遠是絕壁之舞,橫跨於「文學」與「佛學」這兩座乍看睽隔、相悖相遠的孤山上,唯有真正精擅的舞者始能!這樣圓明、皎澈的作品寥如雪鶴。
如是,迥異於一般之於佛化文學的簡化與輕藐,一部傑出的佛化文學必是通過層層人性,重重踩踏地心而研磨、瑩湛而出的。它永遠是絕壁之舞,橫跨於「文學」與「佛學」這兩座乍看睽隔、相悖相遠的孤山上,唯有真正精擅的舞者始能!這樣圓明、皎澈的作品寥如雪鶴。大半的作品面目參差、良莠不齊,很「佛化」的,即不太文學;很「文學」的,即難以佛化,即難以掌握佛陀的髓腦。在僵硬的義理,與文學、美學,乃至修行本體的平衡上,仍有漫長的路,要摸索。
自然的,如果無能同時具足兩者,能具足兩者之一——佛學或文學的專業知識和能力,亦不失於好的初步——至少,已確認了某一領域的「不滑落」,那人僅須調整慧思,將之轉向另一相對陌生的領域,涵納、吸取……如此,即若作品產生「失衡」的狀態,亦確認了另一專業領域的可觀性,和豐富性。依此原則, 佛化文學的艱難、困頓處,即在草率從事,一知半解,而產生的文學與佛學雙重滑落和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