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情與逆情
──修行,就是「拗自己」
梁寒衣
AI繪圖:Nicole
捧住心蓮,維穩心蓮,莫使打失。能於順、逆境界中,知所調心,才算入了寶山、趨近寶藏。
人們活著,總希望「順自己」──凡順情、適情的,則喜、則愛,則歡喜、愉悅、幸福,更增愛染、黏執、希冀;如被順撫的貓毛一般。而逆情、違情的,則怒、則嗔,則怨懟指責、排斥讎恨,更增嗔心、嫉忌與毒刻;恍然被踩踏的貓尾或蝮蛇。
順情,則貪、則愛,希冀求得更多、更好;逆情,則嗔、則憎,直是恨不得拔除、剷盡。此中,所謂的「情」的領域,並不獨指情愛情感,而包涵一切情感、知見、價值、態度,凡能串起、引發情意情緒、心緒心想……的所有狀況、人事、境界都涵括在內。人類一生便總在順情、逆情的種種大、小境界裡波波打轉,愛愛憎憎、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繚繞不休:凡順情的,則愛,則善待、給予、優厚,製造善業、白業、美好。凡違情的,則憎,則錯待、苛待、敵拒,給予刀口、鐵板、和障礙,創造不為人知的黑業與惡業。
愛與憎,順情與違情──如是,所謂「正常、平凡人類」(佛法稱之為「凡夫心」),若不修行,一生中便儘總是種著「雜糧業」:不知不覺、由著愛憎推使,既種著善業、白業,也種著惡業、黑業,而呈現善、惡雜坌、雜染的「雜糧」狀態。端視其雜糧的比例──究底是「善多、惡少」,抑或「惡多、善少」,而決定其人品層次、昇沈浮降。
最怕的是,無明草蔓延、抽長得太勃熾、強大、迅速,其版塊太龐大、深沈、廣巨,吞噬、侵占了貧薄、微渺、浮脆無根的小善、小雜糧。最末,將欲收割時,便只收得漫手漫腳割人扎人的無明野草。連下炊、烹煮的餘地也無!僅成一名「無善可怙」之人。
準此,若果一昧僅想順自己、合自己、愛自己,只知有我、有我苦,不知有他、有他苦,那便是標準的凡夫心、凡夫態了,則也就無所謂的「修行」二字了!
談「修行」,就得先從「拗自己」、「克自己」、「逆自己」作起──先覺察自我的凡夫心,觀察自我愛憎情意起伏的洞綫,如觀察一頭響尾蛇的行進,不為其愛憎波濤所波動、吞噬、襲捲,作出錯謬、棘刺、暗黑的對待與言行。同時,「如法作意」的思惟/行動──循教理教法明睿思考,消化負面的創傷與陰影,決定性地行使「平等、無差別」對待,作出公允、慈仁的智斷與智決──無論他者所帶來的境界何其陰暗黑霾,所製造的創害何其峻烈、險巇!──均決定性地「一體平等」、「不為諸情所惑、所使」的對待;僅回歸如來智慧,依之作為處斷和方法。
然則,倘然無能止靜,無法進行内觀、省察,則也只能「隨著習性」、盲目而反覆地為順/逆情境所襲捲,由著愛憎的激流、「心不由己、身亦不由己」地造善、造惡;且激流、狂炎所之,莫可偃息……端看因緣、境界將之拋擲至哪一種境地,質變、扭曲到何種程度!
若果如此,就不必更談什麼寂定觀察「響尾蛇行進的洞綫,不為之啣咬、吞噬,也不為之役使、影響」的境界了──那是擁有「禪柱子」的清明者、修定者、智照者的境界。
不修習禪定、内觀,連誠實面對自我,檢視、省察、明辨的時間、空間、能力都不具、不會,也就無從談刪減、淘濾雜糧業,去其垢惡、使之輾轉明淨了!
雖然,就禪門,最高的境界乃是「不思善、不思惡」、「邪正盡打卻,菩提性宛然」──也即六祖所曾深心提揭的「學道之人,一切善念、惡念,應當盡除!無名可名,名於自性,無二之性,是名實性。」──宗門修行,本是安住自性空寂,觀善、惡如幻,不為其惑染,而起作、施為一切善法。這是「不種雜糧業」、蠲除無明草,使菩提性田純一滿淨的上乘修法。
無論是否能抵達如斯上乘的境界,為佛弟子,一旦決意修行,就得於現實日用中,先了了洞明迎面而來的順/逆境界,學習於此順/逆情境中,拗自己,克自己,觀察、調伏自己。
若一味徒想「順自己」──日常人事、關係如此;即或昇起道念、入了道場,也唯希望師法、同參、道友……全滿自己願、符合自我節拍、心意──縱使發心、發行,也儘「只撿愛做的做、愛吃的吃」(儘管初基發心定然習氣難免、也定然如斯起步;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老修行則決不可如此一陳不變、踩在同一只泥漥裡!)……倘如是僅一昧隨順習性、豢養習性,其結果,便難免於「入寶山空手而回」:愛憎無明不除,雖種了雜善福德,不失於「雜糧業」;卻錯失了佛法的根本大寶、心性大寶,未曾與真金、真寶謀面。
大寶、真寶何在?
整部《金剛經》所示導的,也無非「云何降伏其心?」而已──而心,不離愛/憎、善/惡,不離順情/逆情,亦不離慣性、習性的愛取偏執……若唯只想隨順、眷寵本來的習氣、執取,又何來所謂的「降伏」?則縱更出入二、三十年,怕也即是空轉、空忙一場了!在於未觸及本題,仍在「寶」外種著雜糧!
惟因「大寶」,即心。
降伏,即是「拗」,即是「克」與「安忍」。
不拗自己,不降伏愛憎/順逆情見,不翦除無明草,則無從顯現披覆淹埋於巨草中的重寶。本然的真金、純一之心。
佛家所謂的「歷事煉心」,也無非即是在種種順/逆情境中,煆煉與淘濾罷了──
煉取一枚不為損毀、折挫、變異的金剛心。
「烈焰爐中撈明月」虛雲老和尚如是說。明月,總從重重烈焰,重重維穩、安住、克攝中來。
所謂「烈焰」,所指也無非違情、逆情境。愈是違拗、苦辛,則意味火焰愈猛熾。
寫于公元二〇二四年四月二日
AI繪圖: Nic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