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苦戀!
——梁寒衣
不知道苦楝樹竟也可以插花。
苦楝,苦戀,一個不吉的諧音,象徵著漠漠渺茫,堅持堅住,卻也遙迢、無望的愛戀,與追索。
苦苦跋涉,近不得,也遠不得,離不了,也握不住,斷不去,也捨不掉……直如心上嵌著一支燎燒的蝴蝶釘,拔不去,也熄不卻,僅能握著釘頭澀苦前進,不至不休……恁怎麼綢繆悸痛,顛躓連連,也撫胸前進,捨不得棄下那條牽引的繩索、鋼釘的蝴蝶。
這,即是苦戀:堅住,而漠渺,啃噬,而缺乏允諾、保証……
誰會希冀這樣一種愛戀、折磨、與銷耗呢?花道,是為了一種美麗與幸福。
「很忌諱喔!」朋友C,像小鳥一樣跳來跳去說。
山行的徑道最末,立了一株巍然的苦楝木,枝柯搖涼,碧岑岑的葉片,雲頁般,一層一層,浥浥輕輕,涼落鋪灑。
春日裡綻著灰紫的花絮。遠望著,如裹著一層寂寂的霧影,玄紫而幽麗。
無數晨光的山行,每見紫霧氣氳繚繞,便曉了,台大校園中的流蘇亦綻開了!該返歸母校看一看潮白的細雪。兩者的花期相近,宛然共一時刻、氛影,花型也孿生兒般地肖似,四個瓣頁,十字形的,飄飄、盈盈,自在飛花,輕閃如夢。
看花人,也似夢中的相對儼然、相對迷氳。
只是,一雪素,一暮紫。一個霪霪似雪,一個輕降如嵐。
山行八、九年,樹下子息播衍,乾旱的山溝畔,抽長出一株株小小的楝樹苗。見枝椏清俊綠浥、玲瓏可愛,想移取一株,種在門口。
他日,也見紫霧目前。
「苦楝,苦戀,台語喚作『可憐哪——』」見山中人蹲著,動手要挖,朋友在山溝畔躍來躍去,忙忙制止:「你不知道嚒?沒有人會在家門口種下這樣一種陰霾的樹種,招來鬱暗與不祥……這是很諱氣的,千萬不要!」
自然不要。笑一笑,頓時捨下。
山中修持,無意「苦戀」什麼(「戀」著什麼都太多,況乎「苦戀」!)——佛法,名為「出情法」,過去、現有的,皆該淘濾,剿盡,況乎將來?
現下的葛藤俱唯恐剷不去、拔不卻,況乎更與另一株鬱鬱招感、黯然神傷的樹綁縛在一起?
何必識情迷倒!
徹底摒除。二十個年光走過,竟有人送來一盆以苦楝木為主體所插的籃花。
且還是苦楝(戀)的果實。
二十個寒暑,從未留意苦楝的實果,在於,它那長橢圓形的果實,層層垛垛,披覆在重重密葉下,與之同一碧色,又僅有姆指大小,不刻意留神,便難以察覺。
插花者顯然清楚瞭解「苦戀」的氣味,也冀圖傳達其精神,他將枝葉徹底砍削乾淨,一芰無存,僅呈現剛硬孤拗的枝幹,以及上面丁零垂掛,略帶瘦削,也略含骨鯁、帶著拗折氣質的實果和長柄。
滿籃堆積著委婉、流艷的鮮花,薔薇、玫瑰、蘭花、紫陽花、康乃馨……芳華姹好,如同一個幸福、允諾的春日,而兩枝苦楝的枝子,卻自鮮花叢中崢崢攀伸、獨脫出來;它們是天地間,兩株孤異、獨存的樹祇,垂掛著瘦削、固執的實果,若即若離,卻也相依為命,互為牽引與召喚……
一個離地甚高的追尋與守望,且為之,背捨、摒絕了世所以為的芬華與姹好,幸福與價值。
是罷?所謂「苦戀」,怕也僅是這樣的罷。人人皆曰「不可」,皆稱「愚傻」,而癡戀者卻生死與之,切切奔赴,苦苦研磨,長長思念……如中毒蠱,如穿心針;蠱頭、心線,俱掌在思戀者手上。
世間苦戀,形、質如此,出世間的追尋,又何嘗不是?——對觀盆花,洄澓沈吟:世相、世俗的催情、催惑,何其之多!所構成的誘媚、試煉,怕也如連爿的繁花鋪子;色色鮮引,色色鈎牽!直須也得矢志不移,戀佛、慕佛,將「生死」二字牢牢嵌刻在額顱上,苦苦廝摩、堅住不懈……始能真正背離世間牢鎖,跳脫「鮮花叢」中,持續精神孤域的探索,與開覺。
便說參禪罷,明代天目中峯本禪師訓示禪子道:「或三十年、二十年,未即開悟,不須別求方便,但心不異緣,意絕諸妄,孜孜不捨,只向所參話頭上立定腳跟,拚取生與同生,死與同死。誰管:三生、五生、十生、百生……若不徹悟,決定不休。」
「拚取生與同生,死與同死……誰管三生、五生、十生、百生……」說的宛然是一種極致的情深與苦戀了——且至死不休,頭出頭沒,任十生、百生的輪迴也矢志追尋、廝摩相誓到底——然,這卻不是「戀人絮語」,而是參禪工夫。類似的話語,唐宋元明……不知吞吐於多少古德的口中,所有透破本參、悟明心性的禪者也「如實不異」、經驗過如斯冰雪瑩然、枯槁竭瘁的「苦戀」。
僅是世間的苦戀,多不過一點青春,更多,則是數十年,乃至盡此「一期生死」……及柳棉吹盡!罕有如此鐵打一般,當真挺起脊骨、硬下心,打算坐穩、堅實了,一生、二生、三生、五生……生生世世,削脛挫骨,種子相續、本願相續的作下去!不見本真,則永不放手,則也追尋不息……
禪門如斯,其餘宗派也如是——尤其,大乘佛法「菩薩道」的行者,慕念如來,蹈踏如來徑道,是以多生累世、百千萬劫的相續流注,相續願行、相續燃燈為本題的,它可能是人類精神索道中至為窈長、無際、而恒遠的窮索與「苦戀」——無論這個「苦戀」所指涉的,是之於戀人、或之於志業、理想,乃或國土、國族、宗教的戀執與奔赴。
苦戀中的苦戀。無此決志與本事,也還真當不了法子與法器。
那麼,夢幻空花,這座禪堂怕也僅是二十個春秋,憶佛、念佛,眷眷宗門,志切祖道所結成的碧澀實果罷。以船舶之姿,安住都會塵網,冀圖於生死海、煩惱浪中,帶來涅槃與清涼。
無鏟無鋤,不移不植,原來,苦楝樹始終以抽象的形式,由門外而門裡、呼吸繁衍,根深蒂茂,蓊垂蔭,且權椏開展,抽出一顆顆彳亍、瘦削的實果,帶著剛固的情表。
種子墜落時,於閻浮幻網,長成一座禪堂。
公元二O一三年,於禪堂落成的第一個浴佛節,如是,苦楝木來至禪堂,恰好提醒,恰好憶戀:返觀向所行來、節節支解的參叩與慕往——
一張無上希有,僅能以生命頂戴的容顏。
一個莊嚴沐浴的聖幻,佛幻,法幻。
須賴此苦楝木以成全菩提樹。